宏義宮又叫大安宮)內,氣氛與兩儀殿截然不同,帶著一種沉暮之年的寂寥和刻意維持的威儀。太上皇李淵半倚在鋪著厚厚裘皮的軟榻上,身著常服,須發皆已花白,臉上帶著幾分揮之不去的鬱結和疏離。
聽聞長樂公主和藍田縣子杜遠前來請安,他隻是懶懶地抬了抬眼皮,並未立刻召見,殿內檀香嫋嫋,卻驅不散那股子沉悶。
直至內侍再次小心翼翼地通傳,言明是陛下特意讓公主與杜縣子前來探視問安,李淵才從鼻子裡淡淡地哼了一聲,算是允了。他倒想看看,李世民派個嬌滴滴的女兒和一個專營奇技淫巧的小子來,能玩出什麼花樣。
杜遠和李麗質進入殿內,依禮參拜。李淵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目光如同審視物件般在杜遠身上掃過,帶著久居上位者的漠然與毫不掩飾的居高臨下。
“起來吧。麗質,到祖父這邊來。”李淵對孫女語氣稍緩,拍了拍榻邊,但對杜遠,依舊冷淡得像是對待殿內的柱子,“你就是那個不好好讀書上進,專弄些稀奇古怪玩意,惹得滿城風雨的杜縣子?”
“回太上皇,正是微臣。”杜遠不卑不亢地回答,姿態恭敬卻無諂媚。
李淵又哼了一聲,語氣帶著刺:“不在外麵好好經營你的酒樓賺你的錢,跑到朕這冷冷清清的宮裡來做甚?莫非是世民讓你來,看看朕這老骨頭是不是還硬朗,還能不能給他添堵?”
這話語中的鋒芒和怨氣顯而易見。李麗質站在祖父身邊,有些緊張地捏緊了緋色的宮裝袖口。
杜遠卻並未被這帝王餘威嚇倒,反而抬起頭,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帶著些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坦誠笑容:“回太上皇,陛下和公主殿下自然是萬分關心您老人家的聖體安康。”
“不過臣今日貿然前來,除了請安,也確實存了點小小的私心——臣早就聽聞太上皇您見多識廣,曆經滄桑,眼光最是毒辣。臣平日裡瞎鼓搗出些不成器的小東西,心裡總是沒底,七上八下的,就想著趁此機會,請您老人家給掌掌眼,評點評點,看看到底是胡鬨還是有點用處。”
這話說得極巧,既接了那帶刺的話茬,又把自身姿態放到極低,巧妙地將“陛下派來”變成了“自己請教”,還順帶捧了李淵一句,果然勾起了李淵一絲被需要的好奇。
李淵瞥了他一眼,語氣依舊淡淡,但那股拒人千裡的寒意似乎消減了一分:“哦?你都弄了些什麼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玩意兒?說來聽聽。”
杜遠便從最簡單、最接地氣的開始,如同嘮家常般,用一種平實甚至略帶自嘲的口吻說了起來:“最開始就是鄉下人瞎琢磨,覺得耕地太累,就胡亂改了下犁頭,弄出個曲轅犁,沒想到還真能省些力氣;後來看河邊澆地費勁,又琢磨了個大水輪子,叫筒車,借著水流自己就能轉,把水送到高處的田裡……都是些土法子,上不了台麵。”
他語速不快,聲音平穩。李淵起初還半闔著眼,似聽非聽,但聽著聽著,眼神微微有些變化。
他是馬上得天下的開國皇帝,深知農事乃國之根基,這兩樣東西看似土氣,卻實打實是利於耕戰的好東西,比那些華而不實的詩詞歌賦更入他的耳。
“……再後來,也是運氣,在山野間亂逛時,無意中發現了幾樣從來沒見過的植株,果子結在地下,稈子長得比人還高,結的棒子金燦燦的。
臣瞧著稀奇,就挖回來試著種了種,沒想到產量竟高得嚇人,味道也還成,村裡人都叫它紅苕和玉麥,好歹能讓人多吃幾口飽飯……”杜遠將“穿越過來河神賜予”改為了“無意中發現”,更顯得自然。
他語速不快,聲音平穩。李淵起初還半闔著眼,似聽非聽,但聽著聽著,眼神微微有些變化。他是馬上得天下的開國皇帝,深知農事乃國之根基,這幾樣東西看似平常,卻實打實是利於耕戰、活民無數的好東西,比那些華而不實的詩詞歌賦更入他的耳。
“……後來村裡日子稍好些,就開了個小酒樓,想著把自家養的豬羊雞鴨賣出去,換點活錢。
沒想到大家還挺喜歡。又胡亂釀出種烈酒,取了個名叫‘金穀豐酌’,天寒地凍時喝一口,倒是能驅驅寒氣……最近正帶著人修從金穀到長安的那段破路,用了一種自個兒瞎鼓搗出來的灰粉,叫‘水泥’,和上沙石,乾了以後竟硬得出奇,想著以後下雨下雪,官道上也能走得順暢些……”
李淵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軟榻光滑的扶手上輕輕敲擊。酒樓、烈酒,他或許不在意,但修橋鋪路,這可是能惠澤萬民、載入地方誌的實在功業,非一般沽名釣譽之輩所能為。
說到最後,杜遠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加務實:“這不,眼看這天是一天冷過一天,想著宮裡殿宇寬闊,取暖或許更需費心,就又琢磨著弄了個新樣式的‘壁爐’,用的是石炭,但設法讓煙都走了暗道,屋裡沒什麼煙味兒,摸著還燙手,屋裡能暖和不少,瞧著也比燒炭盆乾淨安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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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煙壁爐?石炭?”李淵終於主動開口打斷了杜遠,他年紀大了,最是畏寒,也對煙熏火燎極為不耐,這個問題直接戳中了他的痛點,“石炭煙氣極大,嗆人刺鼻,如何能無煙?莫非是欺朕老邁昏聵?”
見李淵真的感興趣,甚至提出了質疑,杜遠心中暗喜,立刻抓住機會,用最淺顯易懂的方式解釋起來自然是高度簡化的),如何利用爐膛和煙道的特殊構造,讓火抽得更旺,燒得更透,煙氣自然就少,大部分都順著煙囪跑到外麵去了,並再三強調其取暖效果遠勝炭盆,且更安全。
李淵聽得若有所思,昏黃的眼眸裡閃過一絲光亮,顯然被說動了。李麗質見狀,立刻乖巧地依偎過去,聲音甜軟地附和:“皇祖父,杜縣子雖然說話沒個正經,但他弄出來的東西都可好用了!”
“他說暖和肯定就暖和!要不……現在就讓他叫人送一個過來給您裝上試試?就裝在您暖閣裡?若是真不好用,嗆著您了,再讓他們拆了扔出去也不遲呀?”
李淵看著孫女殷切期盼的眼神,又看了看眼前這個一臉誠懇、言語樸實卻總能搗鼓出實用之物的年輕人,心中的堅冰終於融化了些許。
他歎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不少,甚至帶上了一點溫度:“罷了,你們這兩個孩子,也算是有心了。既然說得如此天花亂墜……那便試試吧。若是不好,朕可要唯你是問。”最後一句是對杜遠說的,卻帶上了點玩笑的意味。
杜遠心中大喜,立刻躬身道:“臣這就去安排,定挑最好的工匠,用最新的爐子!”他當即向李淵告退片刻,出殿找到隨行人員,火速吩咐他們趕回杜家村,調最好的工匠和一套剛剛檢驗合格、效果最佳的無煙壁爐立刻進宮安裝。
回到殿內,氣氛已然輕鬆了許多。李淵甚至讓內侍給杜遠也搬了個繡墩看座。李麗質活潑地在一旁說著宮外的趣聞,杜遠也適時插話,言語風趣,不時逗得李淵露出些許真切的笑意。
聊著聊著,便說到了杜遠這些產業的由來和發展。杜遠故意用抱怨和誇張的語氣,說起陛下李世民)當初如何“死乞白賴”、“軟磨硬泡”地非要入股他那剛開始的小打小鬨。
“……太上皇您給評評理,我當時就那麼個小破村子,幾間茅草棚,陛下他也不知道從哪兒得了信兒,非得要占股,還說這是‘與民同樂’、‘體察民情’……我當時年輕氣盛,沒見過世麵,一聽陛下開口就要分走那麼多,心裡疼得滴血,急得我當場腦子一熱,就頂了一句……”杜遠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一下,賣了個關子。
李淵果然被勾起了興趣,身體微微前傾:“哦?你頂了一句什麼?世民那脾氣,你能頂撞他?”
杜遠模仿著當時又急又心疼錢、口不擇言的語氣,脫口而出:“我梗著脖子就說——‘老李你想屁吃!’”
恰在此時,李世民和長孫皇後因為實在不放心,悄然來到殿外,正想讓人通傳,剛好就聽到了杜遠這石破天驚、大逆不道的七個字!
李世民腳步猛地一頓,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一股怒火“噌”地一下直衝頂門!這混賬小子!無法無天!竟敢在太上皇麵前如此汙蔑朕!還說出如此粗鄙不堪、大逆不道的話!他簡直想立刻衝進去把杜遠拖出來重重治罪!
長孫皇後也嚇得花容失色,趕緊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然而,還沒等李世民發作,殿內卻驟然爆發出了一陣洪亮、暢快、甚至帶著幾分喘不上氣的大笑聲!
“哈哈……哈哈哈!想屁吃……哈哈哈!好!說得好!說得妙!”竟是李淵的笑聲!那笑聲裡充滿了久違的、毫無陰霾的開懷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痛快,“世民那小子……精明一世,也有今天!哈哈哈!被人懟著臉罵‘想屁吃’……真是……真是報應!哈哈哈哈哈!”
李淵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笑了出來,不住地用袖子擦拭。他完全可以想象出自己那個一向精明強勢、掌控一切的兒子,被一個初出茅廬的鄉下小子這樣不管不顧地懟臉怒罵時,那錯愕、尷尬、惱怒又不好當場發作的憋屈表情。
這種充滿市井氣息的“民間智慧”對“帝王心術”的意外打擊,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舒爽和平衡,仿佛胸中積壓多年的某口鬱氣都隨之笑了出來。
殿外的李世民,聽著父親那許久未曾有過的、發自內心深處的開懷大笑,原本衝天的怒火忽然像是被一盆溫水澆了下去,瞬間消散無蹤,隻剩下滿滿的錯愕和一絲……奇異的釋然?
他忽然間全明白了杜遠的用意。這小子,哪裡是在告禦狀?分明是在插科打諢,自曝其短,用他李世民的一點“糗事”作餌,來逗老爺子開心!用這種近乎荒唐的方式,來化解這宮闈之中沉積多年、近乎無解的堅冰。
長孫皇後也瞬間明白過來,掩口輕笑,低聲道:“陛下,杜縣子他……真是用心良苦,劍走偏鋒啊。”
李世民站在殿外,聽著裡麵父親爽朗得近乎誇張的笑聲、女兒銀鈴般附和的笑語,夾雜著杜遠那小子看似憨直魯莽、實則機巧無比的應對,心中百感交集。他搖了搖頭,嘴角終於也忍不住泛起一絲極其複雜的、無奈而又欣慰的笑意。
“罷了……能聽得父皇如此開懷一笑……朕被他罵一句‘想屁吃’,也……值了。”他低聲對長孫皇後道,悄悄擺了擺手,示意不必通傳,兩人如同來時一般,悄然轉身離去。
殿內,李淵好不容易笑夠了,擦著眼角的淚花,再看杜遠時,眼神裡已全無最初的冷漠與審視,反而多了幾分長輩看晚輩的慈和、欣賞與難以言說的趣味:“你這小子……膽子肥得很!不過……倒也有趣!來來來,再跟朕仔細說說,世民後來還怎麼‘坑’你了?那‘水泥’又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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