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瀾傳遞出的信息,如同在暗流湧動的深宮之下,投入了一顆決定性的石子。聽雪閣內,蕭景玄指間那張薄薄的紙條,重若千鈞。上麵用密語記錄的,不僅僅是幾行冰冷的文字,更是他追尋多年、關乎母妃冤屈的關鍵拚圖。
“五錢蘇合香……太醫署核銷……吳太醫……幻夢蘿……劉保……”他低聲重複著這些詞彙,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針,紮在他的心口。腦海中已然勾勒出一幅陰毒而縝密的謀害圖景——利用宮規與賬目管理的細微漏洞,將本不該流入長春宮的額外香料,通過太醫署這條不易察覺的路徑悄無聲息地獲取,再與同樣經由劉保之手、以“研製新方”為名調出的“幻夢蘿”配合,一點點侵蝕端懿皇貴妃的健康。
“好一個李代桃僵,好一個溫水煮蛙!”蕭景玄眸中寒芒暴漲,周身散發出的冷冽氣息讓一旁的洛風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淑妃……王氏……還有東宮那邊,當年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他幾乎可以肯定,單憑當時還隻是昭儀的淑妃,未必能如此天衣無縫地完成這一切,背後定然有更龐大的勢力網絡。
“殿下,”洛風沉聲稟報,“根據沈姑娘提供的線索,我們已加派人手,秘密前往吳太醫的故鄉,希望能找到他的家人或當年知情的徒役。同時,也在全力追查那條通往太醫署的香料‘暗線’,究竟是如何運作的,經手人還有誰。”
“要快,但更要隱秘。”蕭景玄壓下翻騰的殺意,聲音恢複了一貫的冷靜,“淑妃既已動用了江湖手段,說明她已如驚弓之鳥,隨時可能鋌而走險。我們必須在她毀滅所有證據、甚至對知情人下毒手之前,拿到確鑿無疑的鐵證。”他頓了頓,看向洛風,“沈青瀾那邊,此次立下大功。但她也因此置身於更大的風險之中。長春宮現在雖暫時被朝堂風波和內務府清查牽製,但絕不會忽略內司衙這邊的動靜。加派一倍人手,務必確保她的安全。若有任何異動,可先斬後奏。”
“是!”洛風心頭一凜,明白“先斬後奏”四字的分量。殿下對沈姑娘的維護,已超出了最初對“棋子”的範疇。
蕭景玄走到窗邊,望著聽雪閣庭院中幾株在秋風中搖曳的殘菊,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傳信給她,線索至關重要,讓她暫且停下對香料檔案的追查,轉為常態行事,避過風頭。另外……告訴她,一切小心。”最後四個字,輕得幾不可聞,卻重逾千斤。
內司衙中,沈青瀾收到了蕭景玄的回信。當看到“暫且停下”、“一切小心”的指示時,她緊繃了數日的心弦稍稍一鬆,隨即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他看到了她的價值,更在意她的安危。在這冰冷徹骨的深宮,這種帶著溫度的認可與關懷,彌足珍貴。
她依言行事,不再主動調閱舊檔,而是將全部精力投入到日常的文書記錄與整理中,表現得如同一個最安分守己的普通女史。然而,她的內心並未停止思考。她反複推敲著已發現的線索,試圖找出其中可能被忽略的細節,同時更加留意著內司衙乃至整個宮中的風吹草動。
平靜的日子並未持續太久。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內司衙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長春宮副總管劉保。
劉保依舊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但眼下的烏青和眉宇間難以掩飾的焦躁,泄露了他近況的不佳。他此番前來,明麵上的理由是為核對長春宮下一季的用度預算,指名要查閱近三年的相關記錄。
典正親自作陪,態度不卑不亢。沈青瀾作為負責文書歸檔的女史,自然被喚來協助查找卷宗。她低眉順眼,動作麻利地將一冊冊卷宗找出、鋪開,全程未曾與劉保有任何眼神交流,仿佛隻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工具。
劉保的心思顯然不全在賬目上。他一邊漫不經心地翻看著卷宗,一邊狀似隨意地與典正閒聊:“如今這宮裡,規矩是越來越嚴了。內務府三天兩頭核查,咱們底下當差的,也是戰戰兢兢,生怕行差踏錯啊。”
典正敷衍地應和:“劉總管說的是,謹慎些總是好的。”
劉保話鋒一轉,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正在一旁整理書架的沈青瀾:“說起來,還是內司衙清淨,都是跟死物打交道,不像咱們長春宮,人多事雜,是非也多。前幾日還有兩個不懂事的老貨在宮道上喧嘩,丟了娘娘的臉麵,已被嚴厲懲戒了。”他這是在敲打,也是在試探。
沈青瀾手下動作未停,仿佛根本沒聽見。
典正笑了笑,四兩撥千斤:“各司其職罷了。尚宮局掌管宮規,更需以身作則。”
劉保碰了個軟釘子,眼底閃過一絲陰鷙,隨即又扯起嘴角:“典正大人治下有方,手下人也個個得力。像這位沈姑娘,聽聞記性極佳,辦事穩妥,真是難得。”他終於將話題引到了沈青瀾身上。
沈青瀾不得不轉身,垂首斂目:“劉總管謬讚,奴婢愚鈍,隻知儘本分。”
“哦?儘本分就好。”劉保盯著她,聲音放緩,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這宮裡啊,有時候知道得太多,或者忘了自己的身份,可不是什麼好事。安分守己,才能活得長久。沈姑娘,你說是不是?”
這已是赤裸裸的威脅。
沈青瀾心中凜然,麵上卻依舊平靜無波,甚至微微抬眸,迎上劉保審視的目光,語氣恭順卻不容置疑:“總管教誨的是。奴婢時刻謹記宮規,不敢有片刻遺忘。該知道的知道,不該知道的,從不多聽一眼,不多問一句,更不敢妄加揣測。儘忠職守,安分守己,是奴婢的本分。”
她將“宮規”、“本分”咬得清晰,既回應了威脅,也再次申明了自己的立場——她的一切行為,都在宮規允許的框架之內。若劉保或他背後的人要以“逾矩”之名動她,便是公然挑釁宮規,與執掌宮規的尚宮局為敵。
劉保眼神一厲,顯然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他盯著沈青瀾看了片刻,忽而乾笑兩聲:“好,很好。沈姑娘果然是個明白人。”他不再多言,快速翻完剩下的卷宗,便借口宮中有事,匆匆離去。
送走劉保,典正回到內室,看著麵色如常的沈青瀾,輕輕歎了口氣:“樹欲靜而風不止。青瀾,你今日應對得極好。隻是……日後更要萬分小心。”她雖不知具體隱情,但劉保今日特意前來,重點顯然在沈青瀾,其意不善。
“謝大人回護,奴婢明白。”沈青瀾深深一拜。她知道,典正的默許與回護,已是她能在這深宮中獲得的最大助力之一。
劉保的親自試探,讓沈青瀾清晰地認識到,長春宮對她的懷疑和忌憚已升至頂點。表麵的平靜之下,殺機四伏。她必須更加謹慎,同時,也不能一味被動防守。
是夜,她再次通過密道,向蕭景玄傳遞了一條信息,詳細描述了劉保今日的言行舉止,尤其是其明顯的焦躁與威脅之語,並附上自己的判斷——“劉保心已亂,急於尋找突破口或滅口,恐對吳太醫家人或當年太醫署相關經手人不利,需加緊防護。另,其或會另辟蹊徑,從其他方麵構陷於我,需早做防範。”
她的判斷與蕭景玄不謀而合。聽雪閣很快回複,告知已加派人手保護關鍵證人,並讓她近期儘量減少不必要的行動,尤其是夜間獨行。
然而,有些風波,並非你想避就能避開。
兩日後,宮中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永和帝頗為喜愛的一方端硯,在清理時被發現邊緣有一道細微的裂痕。此硯乃地方進貢,由內務府收存,近日才取出預備皇帝使用。負責保管此物的內務府庫司一名小管事嚇得魂飛魄散,堅稱入庫時完好無損。
此事本與內司衙無關,但壞就壞在,當初接收此批貢品、進行登記造冊的文書記錄,是由內司衙協同完成的。而當時負責核對物品清單與記錄是否相符的,恰巧就有沈青瀾——那時她剛入內司衙不久,做的多是這類輔助性工作。
原本這隻是一個流程環節,即便物品出事,首要責任也在保管方內務府庫司。但不知從何處吹出的風言,竟暗示問題可能出在最初的記錄環節,是否有人當時就發現了瑕疵卻隱匿不報?抑或是記錄有誤,導致後續保管核查出現偏差?
這指控看似荒謬,卻極其惡毒。因為它將一個模糊的、難以證偽的嫌疑,輕飄飄地扣在了沈青瀾的頭上。尤其是在她因“記性極佳”、“辦事穩妥”而頗受關注的時候,這種反差更容易引人遐想。
很快,便有內務府的人前來內司衙,要求調閱當初的入庫記錄副本及相關人員核對方錄。矛頭若隱若現地指向了沈青瀾。
典正對此極為不悅,這不僅是無端攀誣,更是對內司衙權威的挑戰。她親自出麵,調出所有相關存檔,記錄清晰,流程完整,並無任何疏漏之處。沈青瀾當初的核對筆跡清晰工整,與實物清單完全吻合,且有多人聯署確認。
“簡直是無稽之談!”典正當著內務府來人的麵,冷聲道,“內司衙記錄在此,白紙黑字,清清楚楚。爾等自查保管不力,竟還想將責任推諉到我尚宮局頭上?莫非是覺得我尚宮局好欺不成?”
內務府的人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去。然而,流言卻並未完全平息。畢竟,端硯確實是在經手內司衙核對之後才發現的破損,這個時間順序,足以讓有心人做文章。
沈青瀾心知肚明,這又是長春宮的手筆。他們無法在明麵上動她,便用這種陰私手段,一點點地磨損她的聲譽,試圖將她拖入泥沼,最終或可借“失職”之名將她治罪。手段不算高明,卻如附骨之疽,令人厭煩且難以徹底擺脫。
她並未驚慌,而是在一次向典正回稟事務時,平靜地提出:“大人,奴婢入內司衙時日尚淺,資曆不足,近日卻屢蒙關注,實感不安。可否請大人允準,將奴婢調去負責一些更基礎、更不需與人交接的文書整理工作?譬如……校對、謄錄一些無關緊要的舊年檔案,也好避避風頭,專心做事。”
她主動要求調離核心文書崗位,去處理那些“無關緊要”的舊年檔案。這看似是退讓,實則是以退為進。一方麵順應了典正希望她暫避風頭的意圖,另一方麵……那些“舊年檔案”中,未必沒有她需要的東西,更重要的是,這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她再次被類似“端硯事件”構陷的風險。
典正深深看了她一眼,明白了她的用意。這個沈青瀾,不僅心性堅韌,更懂得審時度勢,能屈能伸。她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也好。你便暫時去負責整理永和十年至十五年的一部分陳年文書吧,那些多是過往起居注的副錄草稿,需人重新校對謄清,工作繁瑣,正需細心之人。”
永和十年至十五年!這個時間範圍,恰好包含了端懿皇貴妃病重到薨逝的關鍵時期!雖然隻是起居注的副錄草稿,並非核心機密,但其中或許會零星記載一些宮苑日常、帝後妃嬪的言行,可能蘊含著意想不到的信息!
沈青瀾心中一動,麵上卻不露分毫,恭敬應下:“是,奴婢遵命。”
走出典正的值房,沈青瀾抬頭望向天空。秋意更深,天高雲淡,偶有孤雁南飛。
風已起於青萍之末,刃雖微霜,卻已亮出寒光。她在這深宮中的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與看不見的敵人周旋。但她的眼神愈發堅定,脊背挺得筆直。
退一步,並非畏縮,而是為了積蓄力量,為了在更廣闊的的天地裡,與那個身處聽雪閣中的人,更好地並肩作戰。
這盤棋,還遠未到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