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公公的介入,如同在幽深的掖庭獄中投入一束微光,雖未立刻驅散所有黑暗,卻足以照亮前路。沈青瀾敏銳地察覺到,籠罩在頭頂的陰霾正在悄然鬆動。
審訊過後,她的待遇有了微妙的變化。鐐銬雖未解除,但那送飯的老宦官送來的不再是冰冷的饅頭和清湯寡水,而是換成了溫熱的、帶著些許油星的菜粥,甚至偶爾會有一小塊醬菜。更讓她心神一定的是,某次送飯時,老宦官借著遞碗的刹那,將一顆極小、裹著蠟丸的藥片飛快地塞入她手中,隨即若無其事地離開。
沈青瀾回到角落,背對著鐵門,小心捏開蠟丸。裡麵是一粒朱紅色的藥丸,散發著淡淡的參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清涼。是提氣固本的藥物。她立刻明白,這定是蕭景玄通過這條隱秘的渠道送來的。他沒有放棄她,甚至在設法保住她的身體,以應對可能到來的更大風波。
她將藥丸含服,一股暖流緩緩沉入丹田,多日來的虛弱和寒意被驅散了不少。她靠牆坐著,閉目養神,腦海中卻飛速運轉。馮公公代表的是皇帝的意誌,他的出現意味著陛下已經對李才人中毒案,乃至其背後可能牽連的勢力產生了疑慮。接下來,會如何發展?是繼續審訊,還是會有更重量級的人物登場?
她必須做好萬全準備。
果然,平靜隻維持了兩日。第三日清晨,鐵門再次被打開,來的卻不是孫宦官,而是馮公公親自帶著兩名小太監。
“沈青瀾,跟咱家走一趟吧。”馮公公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青瀾心中一凜,麵上卻不露分毫,順從地起身。她注意到,此次並未給她加戴任何刑具,隻是由兩名小太監一左一右“陪同”著。這更像是一種“引見”,而非押解。
他們走的並非通往審訊房的路,而是穿過曲折的甬道,向著掖庭獄外走去。久違的天光刺得沈青瀾微微眯起了眼,清新的空氣湧入肺腑,讓她精神一振。她被帶上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車,車輛轆轆而行,穿過重重宮闕。
最終,小車在一處巍峨殿宇的側門停下。沈青瀾抬頭,心中劇震——養心殿!這裡是皇帝日常處理政務和歇息的養心殿!
她竟被帶到了禦前!
馮公公示意她整理一下儀容,雖衣衫襤褸,鬢發散亂,但沈青瀾依舊儘力將頭發攏好,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挺直了脊梁。她可以狼狽,但不能失態,更不能失了風骨。
跟隨馮公公步入側殿,殿內光線明亮,沉香嫋嫋。禦座之上,永和帝身著常服,麵色沉凝,不辨喜怒。下首兩旁,竟還坐著兩人——左邊是麵罩寒霜的淑妃,右邊則是神色平靜,仿佛隻是來旁聽的靖王蕭景玄!
沈青瀾的目光與蕭景玄短暫交彙,他眼中是一片深沉的平靜,幾不可察地對她微微頷首。這一眼,如同定海神針,瞬間撫平了沈青瀾心中最後一絲波瀾。她穩步上前,依宮規跪倒,匍匐於地:“奴婢沈青瀾,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參見淑妃娘娘,靖王殿下。”
永和帝並未立刻叫她起身,審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帝王的威壓:“沈青瀾,抬起頭來。”
沈青瀾依言抬頭,目光低垂,不敢直視天顏。
“李才人中毒一案,牽連甚廣,眾說紛紜。今日喚你前來,是要當麵厘清。你將那日佛堂之事,再詳細說一遍,不得有絲毫隱瞞。”永和帝道。
“奴婢遵旨。”沈青瀾聲音清晰,將當日情形再次陳述,與之前在獄中所言並無二致,重點強調了自己當時的位置、未曾直接接觸香粉,以及柳嬤嬤事前異常巡查之事。
她剛說完,淑妃便冷哼一聲,開口道:“陛下,此女巧舌如簧,慣會狡辯!她指認柳嬤嬤,無非是想混淆視聽,脫卸罪責!柳嬤嬤奉臣妾之命巡查各宮,乃是職責所在,豈容她一個罪奴攀誣?況且,證據確鑿,香球碎片上留有她的指印,她如何抵賴?”
沈青瀾心中冷笑,淑妃果然迫不及待地跳出來了。她依舊跪得筆直,聲音不疾不徐:“回娘娘,奴婢不敢攀誣。指印之事,奴婢已解釋過,乃情理之中。至於柳嬤嬤巡查是否為職責所在,奴婢不敢妄議。奴婢隻是據實回稟所見,柳嬤嬤當日確實在佛堂,尤其是在李才人常用蒲團附近停留許久,反複檢視,此乃眾多宮人親眼所見。若娘娘認為奴婢所言不實,可傳喚當日其他在場宮人,與奴婢當麵對質。”
她再次將焦點引向“眾多宮人親眼所見”,並將對質的難題拋了回去。
淑妃被噎了一下,臉色更加難看:“你!”
“父皇,”一直沉默的蕭景玄此時悠然開口,聲音溫潤如玉,打破了殿內略顯緊張的氣氛,“兒臣以為,此案關鍵,或許不在指印,而在那‘醉芙蓉’本身。”他轉向永和帝,神情懇切,“據兒臣所知,醉芙蓉乃西域奇花,其花粉香氣獨特,帶有麻痹之效,但藥性發作極快,接觸後片刻即會有暈眩之感。而據李才人身邊宮人稟報,李才人是在回宮之後才突發急症,期間間隔至少半個時辰。這時間,似乎與醉芙蓉的特性……略有出入。”
此言一出,永和帝眉頭微蹙,淑妃眼神一凜,而沈青瀾心中則是豁然開朗!原來破綻在這裡!蕭景玄果然找到了關鍵!
蕭景玄繼續道:“況且,此物罕見,宮中並無儲存。兒臣好奇,這花粉究竟從何而來?又是通過何種途徑,到了那佛堂之中?若真是沈青瀾所為,她一介宮奴,久居佛堂,從何得來此物?若能查清來源,或許真凶自現。”
他句句未提沈青瀾無罪,卻句句都在為她辯白,同時將疑點引向了更深處——毒物的來源和傳遞途徑。
永和帝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他看向淑妃:“淑妃,靖王所言,你有何話說?”
淑妃強自鎮定:“陛下,靖王殿下此言不過是猜測。或許此女早有預謀,通過什麼隱秘渠道得來也未可知。至於藥性發作時間,個人體質不同,略有差異也是常事。”
“隱秘渠道?”蕭景玄輕輕重複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這倒讓兒臣想起一事。日前都察院曾有奏報,提及宮闈之中或有西域禁藥流傳,恐損天家顏麵。如今看來,並非空穴來風。若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此等禁藥帶入宮中,其心叵測,其手段通天,恐怕絕非沈青瀾一介罪奴所能及。依兒臣看,此事背後,或許另有隱情,需得徹查宮禁,肅清源頭,方能保宮闈安寧。”
他將都察院的奏折與眼前案件聯係起來,瞬間將案件性質拔高到了“危害宮闈安寧”的層麵。
永和帝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他厭惡後宮爭鬥,更厭惡有人將手伸到前朝,甚至危及他的安全。蕭景玄的話,正好戳中了他的痛點。
“馮伴伴。”永和帝沉聲喚道。
“老奴在。”馮公公躬身應道。
“傳朕旨意,李才人中毒一案,交由內務府與宗人府會同審理。給朕徹查!無論是誰,一經查實,嚴懲不貸!尤其是那‘醉芙蓉’的來源,給朕一查到底!”永和帝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至於沈青瀾……”他目光再次落到跪在地上的女子身上,“暫且收押,待案情查明再行處置。一應飲食起居,不得苛待。”
“老奴遵旨。”馮公公應下。
淑妃臉色煞白,嘴唇動了動,最終卻沒敢再說什麼。她知道,皇帝已經起了疑心,並且不打算輕易放過此事了。
蕭景玄垂眸,掩去眼底一絲不易察覺的放鬆。
沈青瀾深深叩首:“奴婢謝陛下隆恩。”她知道,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皇帝親自下令徹查,並且強調了不得苛待,這意味著她短期內不會有性命之憂,而案件的調查方向,也必然會朝著對淑妃不利的方向發展。
她被馮公公的人帶離了養心殿,重新送回掖庭獄。這一次,囚室依舊陰暗,但她心中的希望之火,已然燎原。
回到囚室,那老宦官送來的晚膳,竟然是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絲麵和兩個白麵饅頭。沈青瀾知道,這是蕭景玄在告訴她,外麵的局勢,已然不同。
她慢慢吃著這頓久違的、帶著暖意的飯食,腦海中回想著養心殿中的一幕幕。蕭景玄的冷靜機變,句句切中要害;淑妃的色厲內荏,慌亂失措;還有皇帝那最終帶著怒意的決斷……
雲雖未全開,但月光已透重霧。她相信,隨著調查的深入,真相必將大白於天下。而她,隻需在這方寸之地,耐心等待,等待沉冤得雪的那一天,等待與那個執棋之人,真正並肩的那一刻。
凰鳥曆劫,其羽愈豐。這養心殿的金殿對峙,是她逆襲之路上,至關重要的一場翻身之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