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的微光徹底隱去,密室內重歸封閉的寧靜,隻有油燈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聲,提醒著時間的流逝。
趙永經過大悲大喜、緊張奔逃的一夜,精神早已透支,此刻鬆懈下來,蜷在床鋪角落,不多時便發出了沉重而均勻的鼾聲。
沈青瀾卻毫無睡意。
她坐在桌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空了的桌麵,那裡曾放著承載沈家希望的紫檀木盒。木盒已隨蕭景玄離去,但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卻仿佛烙印在了她的心頭。
父親的信,字字泣血,又句句含著她從未體會過的深謀遠慮。原來她所以為的猝然崩塌,背後是父親嘔心瀝血的未雨綢繆;原來趙永的“背叛”,竟是父親在絕境中布下的最後一招暗棋。這份認知,讓她對父親的思念與敬佩如潮水般湧來,幾乎將她淹沒,隨之而來的,是更深刻、更沉重的痛楚與恨意。
王家……太子……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蕭景玄說得對,僅憑證物,遠遠不夠。那是核,是劍鋒,但揮劍需要力量,需要時機。她現在需要做的,不是在仇恨中沉淪,而是積蓄力量,等待那個時機。
蕭景玄……她腦海中浮現出他方才在燈下沉靜審視證物的側影,那雙平日裡溫潤如玉的眸子,在專注時會透出鷹隼般的銳利。他將證物帶走,是出於穩妥,亦是一種無形的宣告——從此,他們的命運,沈家的冤屈,與他的奪嫡之路,已緊密捆綁,休戚與共。
她信任他嗎?沈青瀾問自己。或許談不上全然信任,在這吃人的宮廷和朝堂,純粹的信任太過奢侈。但她選擇相信他的能力和野心,相信他們目標的一致。這就足夠了。至少,在她孤立無援之時,他遞來了橄欖枝,並展現出了足以合作的力量與城府。
不知過了多久,井口再次傳來響動,很輕,帶著特定的節奏。
沈青瀾立刻警醒,站起身。趙永也被驚醒,惶恐地望向入口。
這次下來的是洛風。他手中提著一個食盒,神色如常:“小姐,趙先生,先用些早點。稍後屬下護送小姐回宮。”
食盒裡是簡單的清粥小菜和幾個饅頭,還冒著熱氣。在這隱秘的密室中,能吃到熱食,足見蕭景玄手下行事之周密。
沈青瀾沒有客氣,與趙永默默用了些。她知道,回到宮中,等待她的將是另一場不見硝煙的戰鬥。
用罷早飯,洛風道:“小姐,時辰差不多了。外麵已經安排妥當,我們需趁早市人多眼雜時混入城中。”
沈青瀾點頭,看向趙永:“趙先生,你安心在此,殿下的人會保護你。需要什麼,儘管向他們開口。”
趙永紅著眼圈,連連作揖:“小姐放心,小人一定守在這裡,絕不給殿下和小姐添亂。小姐在宮中……千萬保重!”
沈青瀾拍了拍他的手臂,沒有再多言,轉身跟隨洛風踏上石階。
再次從廢井中出來,天光已然大亮。破敗的小院在晨光中更顯荒涼,卻也更加不引人注目。那看門的老者依舊不見蹤影,不知隱在何處。
依舊是那輛不起眼的騾車,洛風駕車技術嫻熟,七拐八繞,很快便彙入了通往內城的人流。清晨的京城漸漸蘇醒,販夫走卒的叫賣聲、車馬聲、人語聲交織成一片嘈雜而充滿生氣的背景音。沈青瀾透過車簾縫隙看著這煙火人間,恍如隔世。幾個時辰前,她還在為家族的存續和血仇的證據而生死一線,此刻卻要回到那金碧輝煌的牢籠,繼續扮演那個溫順隱忍的宮婢。
在靠近皇城的一處僻靜巷口,騾車停下。洛風低聲道:“小姐,隻能送到此處了。前麵不遠就是神武門側的小角門,宮人出入皆走此地。您小心。”
“有勞洛侍衛。”沈青瀾整理了一下略顯褶皺的宮女服飾,深吸一口氣,走下騾車,混入三三兩兩往宮門方向走去的宮人之中。她的背影單薄卻挺直,很快便消失在宮牆投下的巨大陰影裡。
皇宮·永巷
回到熟悉的宮牆之內,那股無處不在的壓抑感便再次籠罩下來。沈青瀾低眉順眼,沿著永巷快步疾走,隻想儘快回到尚宮局她所隸屬的織造處,以免夜不歸宿之事被人察覺。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
剛穿過一道月亮門,迎麵便撞見了一行人。為首者身著寶藍色纏枝蓮紋宮裝,頭戴珠翠,妝容精致,眉宇間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驕矜之氣,正是齊王生母、如今後宮位份最高的李貴妃身邊得力的掌事宮女,名喚錦瑟。
沈青瀾心中咯噔一下,麵上卻不露分毫,立刻退至道旁,躬身行禮:“奴婢見過錦瑟姑姑。”
錦瑟腳步一頓,目光如刀子般在沈青瀾身上掃過,帶著審視與毫不掩飾的輕蔑。
“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沈尚宮……哦不,瞧我這記性,是沈女史才對。”錦瑟語帶譏諷,故意將“女史”二字咬得極重。沈青瀾因才學被破格提拔為女史,雖仍是奴婢,卻比普通宮婢地位稍高,但也因此更招人嫉恨。“這一大早的,是從哪兒來啊?瞧著風塵仆仆的。”
沈青瀾垂眸,聲音平穩:“回姑姑的話,奴婢昨日奉命出宮,為織造處采買些特殊絲線,因事耽擱,今早才趕回。”
這是她早已想好的托詞,織造處有時確實需要出宮采買,但通常輪不到她這樣身份的女史。不過此刻,也隻能以此搪塞。
“采買絲線?”錦瑟輕笑一聲,繞著沈青瀾走了一圈,目光在她略顯疲憊的臉上和尋常的衣物上打轉,“什麼絲線,需要勞動沈女史親自跑一趟,還去了一整夜?莫不是……去了什麼不該去的地方,見了什麼不該見的人吧?”
沈青瀾心頭一緊,知道錦瑟此言絕非空穴來風,很可能與昨日宮門攔截和後續的搜查有關。她穩住心神,依舊低著頭:“姑姑明鑒,奴婢不敢。確是采買絲線,票據在此。”她說著,從袖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張采買單據,雙手呈上。這自然是洛風事先為她準備的。
錦瑟瞥了一眼那單據,並未去接,隻是冷笑:“票據?這玩意兒,想做多少沒有?”她逼近一步,聲音壓低,帶著威脅,“沈青瀾,彆以為有幾分才學,得了上麵幾句誇讚,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沈家是戴罪之身,在這宮裡,你就是最卑賤的奴婢!最好安分守己,若是行差踏錯,被揪住了錯處,到時候,可沒人保得住你!”
這番話已是毫不客氣的警告。沈青瀾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麵上卻依舊恭順:“奴婢謹記姑姑教誨,定當恪守宮規,不敢有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