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府,茶馬道。
短打衣衫的半大孩童,背著與他差不多高的大竹簍,費力用行山杖撥開密密草叢。
茶馬道的龍背嶺,出了名的猛惡。
可謂林莽森然,天光絕跡,虯龍般的古木參天,像烏雲遮蔽日頭。
就連雜草都長得老高,好似帶著鋸齒。
幸虧小陸沉機靈,知道學著有經驗的采藥客,跟山郎。
用粗布纏著胳膊,穿草鞋的雙腳打著綁腿。
不然走在山林裡,手腳很容易被割出一條條血印子。
再受烈日暴曬,又疼又癢,若忍不住抓傷,發炎流膿那就壞透了。
搞不好有性命之危!
“發炎?”
年僅十二歲的陸沉撓撓頭,他也不知道腦袋裡為啥冒出這個生詞。
反正前陣子生一場大病,陸沉小腦袋瓜便憑空多出大量雜亂記憶。
諸如“河水要燒開喝,否則遭病,肚裡長蟲”之類。
很莫名其妙。
“千萬不能讓彆個曉得。”
小陸沉暗暗提醒自己。
他曾聽替大商行收藥材的沈老漢講過,這種情況叫“中邪”或者“撞祟”。
身上染著臟東西,要被拖到廟裡關起來。
如果治不好,下場更慘。
這幾天,小陸沉老做噩夢,夢見自己不小心暴露秘密,讓府衙的官差捉走,五花大綁到菜市口,裝進甕裡活活燒死。
沙沙!
一陣風吹過,這會兒暑氣大盛,哪怕山風都夾雜酷熱之意。
小陸沉抹了把額頭汗珠,他那身短打麻衣,早已被浸濕。
他氣喘籲籲,心裡琢磨著:
“還有兩個時辰天就黑了,今天沒收獲的話,賒欠的藥錢,就要漲利息……必須想辦法弄個好貨!”
之前小陸沉生病臥床,燒得迷迷糊糊,是隔壁乾雜事的張大娘,替自己尋來郎中。
茶馬道最大的行當之一,便是藥材鋪。
這裡從不缺好藥,就是隻剩半口氣,半隻腳踏進鬼門關,也能救回一時半刻。
但好藥須得大錢,小陸沉打小便過著溫飽線掙紮的苦日子,翻遍家裡也找不到幾顆多餘銅板。
他隻吃了幾副藥湯,便欠著回春堂五百八十多文錢。
“大宗的藥材,像雲茯苓,當歸這些,須得論斤成捆,幾株賣不上價。得是冬蟲夏草,龍血竭才能解燃眉之急。”
小陸沉有點發愁,他年紀太小,沒有人願意帶著拖油瓶進山,隻能采些常見藥草,每日換個十幾文錢勉強糊口。
“再過四五天,五百八十文就要滾成好幾千文,哪裡還得上,隻能簽賣身契,把自己押給回春堂……”
小陸沉想想就害怕,做回春堂的采藥郎,可不是啥好差事兒。
每每趕山大會,都得如牛羊一樣,成群結隊被驅使著。
前往危險之處,采摘大藥。
有一次他親眼見著上百人腰間綁麻繩,跟長串臘肉似的,掛在懸崖陡壁上。
大風刮過,晃晃蕩蕩。
好多人磕著岩石頭破血流,或被毒蛇咬死,要麼直接摔落下去……大半都沒了性命!
而這一切,隻為采那株上百年份的當門草。
據說此物能醒神,定念,治失眠之症,很得貴人的喜歡。
研磨顆粒,壓作粉末,調製出來的“成品”,拇指般大的一塊,就能賣得四十五兩雪花銀。
“簽過賣身契的藥堂學徒,市價五兩,確實比不上幾十兩銀的一塊香。”
小陸沉抿著嘴,思索再三,決定去東邊的落魂坡碰碰運氣。
那地兒凶險!
常有采藥郎在裡麵迷路,宛若鬼打牆,走不出來。
待到夜間,瘴氣一升,毒性猛烈,五臟六腑化為膿血。
但小陸沉還是認為該試一試,與其被回春堂滾利息,簽賣身契當耗材。
不妨搏個生機!
陸沉年紀雖小,可七八歲就跟著跟山客進龍背嶺,風吹日曬,蚊蟲叮咬,背竹簍子的肩膀生生磨出繭子。
吃過人間苦,嘗過辛酸味,早就養出堅毅性子。
行山杖撥開草叢,小陸沉朝著落魂坡去。
隨著他走得越深,周遭就越安靜,連蟲鳴鳥叫都少了大半。
“沈老漢說,春采芽葉,夏取花果,秋掘根莖,冬收樹皮,這叫‘四時法’。
這會兒正是炎夏,落魂坡背陰,蕨類眾多,我多往大樹底下看看,興許有收獲。”
小陸沉默默念叨著,他腦瓜子靈,記性格外好,什麼話聽一遍就能原樣背誦。
連沈老漢都誇,說他可惜生在茶馬道,做個采藥郎,如果投胎到府城,絕對是讀書種子。
草鞋踩過雜草叢,背上竹簍一搖一晃,小陸沉忽地眼睛亮起,炯炯目光鎖定盤根錯節的老樹底下。
小陸沉屏住呼吸,觀察周遭,靜悄悄的,隱有鳥雀嘰嘰喳喳。
他又用行山杖敲打樹根,發出聲響,確認沒有旁人,也沒有猛獸,這才長長鬆了一口氣。
采藥這行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講究和規矩相當之多。
比如小陸沉,剛才主動敲打樹根,就是做個“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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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地兒,是他先來,免得附近也有采藥客,雙方扯皮起衝突。
一般來說守規矩的采藥客聽見這聲音,就知道此地有主,便會主動離開。
至於運氣差,撞到不守規矩的家夥,那便沒轍了。
采藥客這份活計,能三年五載平平安安,已然不易。
做完這些,小陸沉移步蹲下,仔細辨認:
“葉分七片,花開一層,葉如芍藥,根如蒼術,結子紅如珊瑚……真是七葉一枝花!還是成熟結果的!”
小陸沉臉上滿是激動,浮現欣喜笑容。
他趕忙放下竹簍,從裡麵取出竹刀和藥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