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沉沉地壓在整個安寧縣上空。
外城的雨師巷,更是早早被這無邊黑暗吞噬。
巷子裡住的都是些為生計奔波的貧苦人家,點燈熬油這等奢侈事,是決計舍不得的。
家家戶戶天一擦黑便關門閉戶,早早吹熄了那如豆的油燈,縮進被窩。
陸沉雖靠著采藥和沈爺的照拂,手頭比巷子裡其他人家寬裕不少,卻也遠沒到能肆意揮霍的地步。
安寧縣市麵上,最次等的白樺樹皮裹的劣燭,一根也要二十文銅錢。
若是那些描金繪彩、專門用來彰顯門第氣派的“富貴燭”,一根甚至能賣出四百文的嚇人價錢!
這等耗費,便是安寧縣裡數得上的富戶老爺,也斷然舍不得整夜點著。
唯有那些往來茶馬道、富得流油的豪商巨賈,才做得出這等拿銀子燒亮堂的豪橫事。
此刻,陸沉的小院裡也是漆黑一片,他剛剛結束一輪伏虎樁的苦熬,渾身如同從水裡撈出來一般,熱汗淋漓。
黑暗中,他長長地、緩慢地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灼熱,在微涼的夜霧裡凝成一道短暫的白練。
精疲力竭之下,他摸索著拿起枕邊那個熟悉的青皮葫蘆,拔開塞子,湊到嘴邊,淺淺地抿了一小口。
“嘶——!”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極端辛辣與苦澀的怪味湧進喉嚨。
陸沉舌頭火辣辣地發麻。
黑暗中,他對著空氣無聲地齜牙咧嘴。
“這玩意兒……到底有啥好喝的?”
他揉著喉嚨,低聲咕噥,滿心不解。
黃大叔每個月辛辛苦苦背屍掙來的銅板銀子,有大半都流進了酒鋪老板的腰包,就為了換這穿腸刮喉的滋味?
那可都是拿命換來的辛苦錢!
然而,腹誹歸腹誹。
幾息之後,一股灼熱霸道的氣流便從胃裡猛地升騰而起,如同點燃的火線,蠻橫地竄入四肢百骸。
方才練功耗儘的筋骨,在這股熱流的衝刷下,竟如同久旱逢甘霖,貪婪地吮吸著其中蘊含的精氣。
絲絲縷縷的暖意烘烤著酸痛的肌肉,帶來一種奇異的舒泰感。
陸沉摸黑走到院中井台邊,打起幾瓢井水,將汗濕黏膩的身子擦洗了一遍。
回到屋內,正待躺下歇息,一股莫名的不安卻毫無征兆地攥住了心臟。
“嗯?”
陸沉動作一頓,眉頭緊鎖,下意識地抬手按住了心口。
黑暗中,他仿佛能聽到自己略微加快的心跳聲。
“今夜總是心神不寧……咋個回事?”
那感覺難以言喻,既非疼痛,也非恐懼,更像是一種沉甸甸的、揮之不去的壓抑感。
仿佛被什麼東西在暗處死死盯住,又仿佛有什麼無形的東西正悄然逼近,堵在胸口,讓他呼吸都有些不暢快。
“該不是……害病了吧?”
他低聲自語,試圖用最尋常的理由來解釋這不尋常的感覺,“還是說……練功岔了氣?”
思索半晌,毫無頭緒。
黑暗中,那沉甸甸的壓抑感並未消散,反而像墨汁滴入清水,絲絲縷縷地蔓延開來。
“罷了,胡思亂想也無用。”陸沉壓下心頭的異樣,決定暫且放下,“明兒一早,還是去趟妙手醫館,尋魯大夫好好把把脈,求個心安。”
主意已定,他便不再糾結,暫且合衣睡下,等明早再說。
……
妙手醫館。
董霸並未回他那氣派的宅院,依舊留在妙手醫館靜養。
重傷初愈,元氣大損,此刻他臉龐瘦削,往日那股子龍脊嶺霸主的彪悍之氣也黯淡了許多,倒是多了幾分難得的溫和。
董夫人坐在榻邊,正用溫水浸濕的帕子,仔細擦拭丈夫略顯粗糙的手掌。
連日來的憂心操勞,讓她眼角也添了細紋。
“夫人。”
董霸反手握住妻子略顯冰涼的手,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沙啞與愧疚:“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董夫人眼圈微紅,強笑道:“夫君說的哪裡話,隻要你平安,比什麼都強。等你養好了身子……”
話音未落。
董霸臉上的溫情驟然僵住!
一股毫無征兆的、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
仿佛被一條潛伏在九幽深處的毒蛇死死盯住。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
“呃!”
他悶哼一聲,濃眉瞬間擰成了疙瘩,臉上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變得慘白如紙。
手掌猛地捂住了劇烈抽痛的心口。
那痛楚並非尋常絞痛,而是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帶著一股陰邪至極的寒意,狠狠紮進心臟深處,肆意攪動!
“快!快去請魯大夫!”
董霸急促喘息,豆大的冷汗瞬間從額頭鬢角滲出。
他試圖穩住身形,但那股劇痛來得太過凶猛詭異,遠超他重傷未愈的身體所能承受!
“夫君!你怎麼了?!”董夫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花容失色,慌忙起身。
就在她轉身欲呼救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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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董霸猛地弓起身子,如同被巨錘當胸擊中!
一大口粘稠、暗紅、甚至隱隱帶著一絲不祥黑氣的鮮血,從他口中噴了出來!
濃重的血腥味瞬間蓋過了滿室的藥香!
“夫君……快來人啊!”董夫人淒厲的尖叫劃破了醫館的寧靜。
董霸魁梧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再也支撐不住。
眼前一黑,帶著噴濺的血沫,直挺挺地向後仰倒,重重砸在床榻之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再無聲息。
……
雨師巷。
黑暗中,陸沉輾轉反側許久,才在那蛇膽燒酒帶來的、霸道而灼熱的氣血烘烤下,勉強沉入一種極不安穩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