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征,可以說是陸沉在安寧縣這片地界上,第一個真正交到的朋友。
雖然兩人年紀相差不少,但經曆過一起進山的事情之後,便時常來往,慢慢的,這關係自然就深厚起來。
陸沉從未覺得自己是什麼俠肝義膽的好漢,更非那些話本裡描述的白衣少俠。
每每聽書,他隻覺那些好漢家裡定有金山銀山,才能大碗酒、大塊肉地揮霍。
少俠更是富得流油,駿馬名劍,隨手打賞便是金角銀錠。
他陸沉是挨餓受窮、看慣世態炎涼長大的,骨子裡刻著“明哲保身”四個字,隻做力所能及、不惹禍上身的事。
替人強出頭、打抱不平?那念頭從未在他心裡生根發芽。
然而,看著胡子拉碴、形容憔悴的黃征,被那幾個如狼似虎的回春堂夥計粗暴地揪住衣領,像扔破麻袋般狠狠推搡在地,沾了滿身的塵土。
聽著那管事模樣的人,趾高氣揚地抖著一張紙,唾沫橫飛地厲聲嗬斥:
“姓黃的!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你前前後後賒欠咱們回春堂九百大錢的藥材,利滾利拖了七八天,早已經滾成三兩六錢了!”
“還有!郎中給你這瘸腿看診、換藥、開方子,哪一樣不是錢?!樁樁件件,利上加利,白紙黑字算得清清楚楚!你如今欠下的,是整整十六兩雪花銀!”
那管事獰笑著,將那張賣身契幾乎戳到黃征臉上。
“識相的,趕緊把這賣身契簽了,賣身回春堂十年,這筆債就算抵了!否則……哼!今天簽也得簽,不簽也得簽!”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竟如此逼人賣身!
一股憤怒的火焰,“騰”地一下從陸沉心中直衝腦門,燒得他雙眼赤紅,胸膛劇烈起伏!
“住手!”
一聲炸雷般的怒喝,如同平地驚雷。
陸沉養足的氣血勃然爆發,聲浪滾滾,震得周圍看熱鬨的人耳朵嗡嗡作響,他分開人群,幾步便跨到衝突中心!
儘管他麵容尚顯青澀,但此刻氣血充盈,目光如電,周身散發出的那股子凜然威勢,竟硬生生將那七八個凶神惡煞的回春堂夥計鎮在當場,一時不敢妄動。
陸沉看也不看那些惡仆,俯身一把攙扶起摔倒在地、狼狽不堪的黃征。
“黃大叔,你摔斷了腿,為何都不告訴我一聲?!”
他的目光落在黃征那條用幾塊粗糙竹板勉強固定、裹著滲血破布的右腿上。
那傷口顯然有些時日了,膿血混合著汙穢,散發出難聞的氣味,竹板邊緣都磨得發黑。
這絕非新傷!
“我……”
黃征被陸沉扶起,卻羞愧地彆過臉去,不敢與他對視,聲音乾澀嘶啞。
“我聽說你認了沈爺當師父,燒身館的戚館主那樣的大人物都對你另眼相看,龍脊嶺的董爺,更是你的結義大哥,我這樣整日跟死人打交道、滿身晦氣的背屍人,若是登了你家的門,豈不是臟了陸哥兒你的門檻,壞了你的富貴。”
陸沉明白黃征的意思。
背屍人,在世人眼中,是八字硬、命格賤、沾著死氣的“晦氣行當”。
過去在雨師巷,大家都是爛泥裡打滾的苦哈哈,誰也不比誰乾淨,黃征樂意來往,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可自從他搬了新宅,黃征就覺得他是發跡了,但大家還能說的上話。
可是拜師宴後,陸沉名聲鵲起,成了沈爺的傳人、董霸的把兄弟、連宗師都青眼相加的“新貴”。
這巨大的身份落差,如同一道無形的天塹,讓這個樸實又自卑的漢子,自覺不配再與“陸哥兒”稱兄道弟。
他怕自己的“晦氣”,玷汙了陸沉好不容易掙來的“錦繡前程”。
更怕招來陸沉的嫌棄和厭惡!
“黃大叔!”陸沉故意帶著一股被誤解的慍怒口吻開口說道,他目光如電般刺向黃征。
“難道在你眼裡,我陸沉便是那等一朝得勢,便翻臉不認舊日恩義、恥於與故交為伍的小人不成?”
他這話說得極重,字字如錘,狠狠敲在黃征心上。
黃征臉色一白,慌忙擺手,枯瘦的手腕都在微微發顫,聲音也帶上了一絲惶恐。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不過,唉!”他重重一歎,渾濁的眼睛望向地麵,聲音顯得很是壓抑,“我這背屍的行當,命裡帶著煞氣,犯晦氣,你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頭,前程似錦,平步青雲,我實在怕我這身晦氣,汙了你的運勢,壞了你的運道!”
陸沉聞言,心中五味雜陳。
他沒有再跟黃征繼續攀扯下去,隻是緩緩搖了搖頭。
隨即,他轉過身,一股無形的氣勢散開,目光如寒潭深水,冷冷地投向那群圍堵著黃征的回春堂夥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