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事件的和平解決電報送到督軍府時，窗外的黃河正卷著泥沙迅疾的流過，濁浪拍岸的聲響悶悶地在哭訴，似乎在罵自己養育的孩子為什麼這麼不爭氣。
常敬之捏著那張薄薄的電報紙，指節泛白，紙角被撚得發皺。電報裡的“和平”二字刺得人眼疼——那哪裡是和平，不過是聯盟拿槍杆子抵著喉嚨，逼著簽的“體麵”文書，這還是約瑟夫和老托爭鬥下的妥協。
書房裡靜得很。常培之站在書架旁，手裡還捏著本沒看完的賬冊，此刻卻忘了翻，眉頭擰成個疙瘩，喉結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常恒年紀小，性子也躁，背著手在屋裡踱了兩步，腳下的青磚被踩得咚咚響，末了猛地停住：“爹，這口氣咱們咽得下去？”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股壓不住的火氣：“咱們自家的事，在新疆那塊地上解決咱們中國人自己的糾紛，憑什麼要看聯盟的臉色？他們通過商會派來的‘調停’專員，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說話夾槍帶棒，句句都在乾涉咱們的章程——這叫什麼和平解決？這叫認輸！”
林錫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端著茶碗的手沒動，茶水涼了也沒察覺。他素來溫和，此刻臉色卻沉得很，歎了口氣：“常恒這話沒錯。可咽不下去也得咽。聯盟在邊上虎視眈眈，真要鬨僵了，他們借著‘維護秩序’的由頭派兵進來，新疆就更難穩住了。”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隻是終究是恥。”
“恥”字一出口，書房裡徹底沒了聲。常敬之慢慢將電報紙放在桌上，指尖在“聯盟監督執行”幾個字上劃了劃，像是要把那字剜下來。
他這輩子打過不少硬仗，當年在西北這地界打仗，子彈擦著破了眉角也不帶害怕的，此刻卻覺得胸口堵得慌，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壓住，喘不過氣。
“是恥辱。”他終於開口，聲音比平時沉了幾分，“在自己家裡解決家務事，還要看外人的臉色，聽他們指手畫腳，不是恥辱是什麼？”
他抬眼看向自己的弟弟和林錫光，目光沉沉：“這時候我倒突然想起蔣校長了。”
常培之愣了愣：“二哥是說南京那邊？”
“嗯。”常敬之點頭，“日本人在東邊步步緊逼，英美在旁邊敲邊鼓，今天要個租界，明天要個特權，跟扇耳光似的。蔣校長夾在中間，難啊。以前總覺得他有些做法太軟，現在才明白，被人指著鼻子打的時候，硬撐著未必是好事，可忍著，又得受多少窩囊氣。”
常恒撇了撇嘴，卻沒反駁。他在出兵新疆前不是沒考慮過阻力，聯盟肯定會跳出來作梗，這點他料到了，可他沒料到阻力會這麼大——大到能逼著他們在自家的地盤上低頭，大到讓一場本可以由中國人自己了結的紛爭，變成了外人炫耀實力的舞台。
“日本人，英美人扇校長的耳光，聯盟就扇咱們的耳光。”常培之低聲接了句，語氣裡帶著些自嘲，“說到底，還是咱們不夠強。”
這話像根針，紮得人心裡發疼。是啊，不夠強。若是甘肅足夠強，若是整個中國足夠強，哪裡輪得到外人來指手畫腳？
沒過兩天，北平的電報先到了。是張大帥發來的，電文寫得直白又火氣十足，開篇就罵“聯盟那幫土匪，手伸得太長！”，痛斥他們乾涉中國內政的行徑，末了還加了句“甘肅若需幫忙，北平這邊絕不推辭”。字裡行間的江湖氣，雖然知道這隻是漂亮話，但也讓人心裡暖了幾分。
緊接著，南京也來了電報，是蔣校長的。電文裡先痛斥了聯盟的強橫，說他們“分裂中國之心不死”，又安慰了幾句“甘肅此舉實乃權宜，不必過於介懷”。常敬之看著電報，輕輕歎了口氣——蔣校長這時候還能顧及到甘肅，也算難得。
隻是他們都不知道，南京總統府的深夜裡，蔣校長在日記裡又狠狠記了一筆。除了那句寫了無數遍的“今日思念美妹不已，終日想念梅林不置”，後麵還跟著一句，筆鋒淩厲：“聯盟蠻橫至此實為可惡！”紙上的墨跡未乾，像是還帶著寫時的火氣。
而督軍府的書房裡，常敬之讓人研了墨。他很少寫字，此刻卻站在案前，提筆蘸了墨，手腕懸著，良久才落下。筆走龍蛇，墨色淋漓，八個大字落在宣紙上：“還我舊土，一雪前恥。”
字寫得不算頂好，卻帶著股狠勁，筆畫裡像是藏著未熄的火。他把字掛在書桌正對麵的牆上，抬頭就能看見。
常培之走進來，見了那字，沒說話，隻是默默給大哥續了杯茶。
常敬之看著牆上的字，輕聲道：“這羞辱，不能白受。”
常培之點頭：“二哥說得是。總有一天，咱們能把這麵子掙回來。”
常敬之沒再接話，隻是望著窗外。黃河依舊在流，隻是那濁浪裡，仿佛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他忽然想起那個叫約瑟夫的聯盟領導人。聽說那人總愛叼著個煙鬥，看人的時候眼睛裡帶著輕蔑。若是約瑟夫知道他在書房裡貼了這麼八個字，怕是隻會拿著煙鬥，輕蔑一笑吧——笑他不自量力，笑他癡心妄想。
可那又如何？約瑟夫他當初也不隻是一個銀行搶劫犯嗎？
常敬之抬手，輕輕撫了撫牆上的字。
總有一天，這輕蔑的笑，會變成彆的。
總有一天。
常恒此刻對於弱國的理解更透徹了，落後真的會挨打的，一切都需要鐵與血決定。
至於常大伯還在北京當甘肅的聯絡使者了。前幾天發電報說他的住處，被砸了，但是他安全無事，一切安好。
至於真的好不好常恒這些人能不知道嗎？激進的民族主義者罵他代表的甘肅太軟弱，國際主義者罵他代表的甘肅妄圖挑戰他們的樂園，總之把算不到在甘肅常恒這些人身上的賬全部算到他頭上了。
要不是奉係的保護，和商銘手下特工的看護，早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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