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吐魯番盆地邊緣最後一片砂礫地時,常恒聽見身後傳來李石壓抑的歡呼聲。
他扶著馱馬的鞍橋抬頭望去,先前一路伴隨的碎石戈壁已被拋在身後,前方的道路在暮色裡鋪成一條灰黃色的帶子——那是被無數車馬反複碾壓過的堅實土路,騾馬踏上去隻陷下半指深的蹄印,連風卷過都少了幾分往日裹挾碎石的刺耳聲響。
至於先前乘坐的駱駝早就被半路失能的汽車兵們征用了。
“總算不用再跟石頭較勁了。”李石湊過來,搓著滿是老繭的手,指縫裡還嵌著未洗去的沙塵,“前兩天硌得我胯骨生疼,現在走這路,跟踩在老家的麥場上似的。”
常恒扯了扯嘴角想應和,右腳卻在靴子裡輕輕一動,鑽心的疼痛瞬間竄上脊梁。他下意識地放慢腳步,借著整理綁腿的動作彎腰,把自己的靴子脫下來把鑽入鞋底的石子抖落出來。
“你小子,怎麼越走越精神了,前兩天不是還中暑死去活來嗎?”
他直起身,伸手托了托背上的背包。在重新分配了物資之後,他背的東西越來越重了。
裡麵裝著三天的乾糧、一個鐵皮水壺、半包止血粉,再加上斜挎的步槍,幾十斤的重量像塊燒紅的鐵板壓在肩頭。
背帶深深勒進肩骨下方的皮肉裡,希望可以久而久之竟磨出了一層薄繭吧,這樣就可以少受一點罪了。
可此刻隨著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那處的酸痛還是順著脊椎往下沉,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這根早已僵硬的脊梁壓彎。
他這樣營養充足的環境長大下的人,體格健碩,都有點受不了,在此時此刻他對李石等人佩服的五體投地。
這是一群看似成分很複雜,但是在他看來很可愛的人,徹徹底底撐起了曆史的每一個階段的天空。
不要說什麼領袖偉大,將軍英明,要是沒有這些最基層的小個體,他們算什麼東西了?一文不值,常恒發誓,在他登上高位之後,他絕對不會妄圖用這些人的生命去追逐不切實際的利益的。
這個時候他在身體的異常痛苦中,他才能更深刻的明白,愛護士兵不是那些長官口中隨便喊喊的口號,而是要刻入骨子裡當做人生信條。
就在他跟在隊伍裡麵,用各種思想,對抗著,身體的痛苦時。他們已經到了達阪城山口。
在隊伍拐進達阪城山口時,在精神上好不容易的放鬆,驟然碎成了泡影。
起初隻是風掠過山口的嗚咽聲,像遠處狼群的嗥叫,漸漸的,風聲越來越烈,從嗚咽變成了咆哮,裹挾著河穀裡的沙礫和枯草,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常恒隻覺得臉上一疼,像是被人甩了個耳光一樣,他慌忙眯起眼睛,頭盔壓得低低的,可沙塵還是順著衣領往脖子裡鑽,磨得皮膚火辣辣地癢。他來不及多想,把自己嫌棄太熱,彆在腰帶裡的圍脖拉了出來,套在頭上。
“蹲下!拉緊前麵人的腰帶!”排長李猛的吼聲被狂風撕得七零八落,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常恒剛想彎腰,一股橫風突然從側麵撞來,他整個人踉蹌著往旁邊倒去,手裡的步槍險些脫手。就在這瞬間,一隻粗糙的手緊緊攥住了他的胳膊——是班長王鐵柱,他另一隻手還抓著前麵老兵的綁腿,臉憋得通紅,“二娃子,抓緊了!可彆被風刮跑了!”
常恒反手攥住王鐵柱的手腕,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隊伍裡的二十多號人,此刻全都彎著腰,像被狂風壓彎的紅柳,一個拽著一個的腰帶、綁腿或是槍帶,連成一串在風口裡挪動。
風把他們的衣角吹得獵獵作響,褲腿灌滿了風,鼓鼓囊囊的像兩條麻袋,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全身力氣,才能抵抗那股要把人掀翻的力道。
至於隊伍裡麵年紀最小的李石那幾位,早被眾人圍在了中間。
常恒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滿口的沙塵,嗆得喉嚨裡又乾又疼。腳底板的疼痛愈發劇烈,磨破的水泡被靴子反複摩擦,血水浸透了襪子,又在靴底結成硬痂,走起來時痂皮裂開,新的血珠又滲出來。
他的雙腿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肌肉早已酸痛到麻木,全靠著膝蓋的僵硬支撐著身體不倒下。越往前麵走,人心中的絕望越來越強。
“快了……再走會兒就出山口了……”他在心裡反複默念,嘗試自我催眠一下。可是腦海裡浮現出模糊的場景——有時是小時候老家炕頭那碗冒著熱氣的小米粥,有時是村口老槐樹下母親張望的身影,這些東西生效漸微。
他們這些人不知道“終點”迪化究竟是什麼模樣,隻知道那是長官們反複提及的目的地,是能讓他卸下背包、讓腳底板歇一歇的地方。
支撐他們往前走的,早已不是力氣,而是那根繃得緊緊的、麻木到極致的意誌。
隊伍在風口裡掙紮了近三個時辰,直到夕陽把西邊的天空染成一片金紅,風力才漸漸弱了下去。當他們終於爬上那道漫長的緩坡時,常恒的膝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還是王鐵柱拽了他一把,才勉強站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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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李猛突然扯開嗓子,用儘全力喊了一聲:“到了!我們到了!”
那聲呼喊像一道驚雷,劈開了眾人的疲憊。常恒顫抖著抬起頭,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糊住眼睛的沙塵,順著李猛手指的方向望去——眼前的景象驟然開闊,連綿的群山消失在視野儘頭,一片廣闊的河穀平原在夕陽下鋪展開來,金色的餘暉灑在草地上,像是給大地蓋上了一層綢緞。
而在平原的儘頭,一片巨大的灰色陰影正匍匐在大地上。那就是迪化。它比眾人之前經過的哈密城大得多,能看到城市邊緣連綿的土坯房背後,立著幾座高大的建築,黑灰色的屋頂在暮色裡格外顯眼,還有三四根煙囪從建築群裡伸出來,冒著淡淡的黑煙,在風裡慢慢散開,勾勒出一座城池的輪廓。
可無論是這片金紅的河穀,還是遠處那座隱約可見的城池,都沒能留住常恒等人的目光。
他們的視線,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牢牢釘在迪化城與緩坡之間的那片開闊地上——那裡早已不是平坦的草地,而是布滿了縱橫交錯的戰壕,深褐色的泥土被翻到地麵上,堆成一道道土埂。鐵絲網像蜘蛛網一樣纏繞在戰壕兩側,有的地方還拉著反光的鐵絲,在夕陽下閃著冷光。
無數穿著土黃色軍裝的身影在戰壕裡穿梭,有的扛著鐵鍬挖掘,有的抱著彈藥箱奔跑,還有人正趴在戰壕邊緣架設機槍。遠遠望去,那些密密麻麻的身影晃動著,像一群正在瘋狂築巢的黃蜂,每一個動作都透著緊張與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