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建康城。
上官府的靜心書齋裡,檀香早就滅了。
上官芷蘭坐在梨花木桌案後,手裡捏著一張薄薄的紙。
紙上的字不多,卻讓她看了整整一刻鐘。
“小姐,吳郡又來急報了。”
青荷推門進來,捧著一摞文書。
上官芷蘭沒抬頭。
“念。”
青荷翻開最上麵的那份。
“吳郡張家,佃戶三百餘戶,昨日集體抗租。張家主派人鎮壓,被佃戶圍堵在祠堂裡,現在還沒出來。”
上官芷蘭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了一下。
“繼續。”
“會稽謝家,佃戶要求減租五成,不然就不乾活了。謝家主答應減三成,佃戶不同意,現在田裡的秋收都沒人管。”
“琅琊王家,佃戶直接跑了一半,說是要去楚地投奔北境王。”
青荷念完,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家小姐。
上官芷蘭放下手裡的紙。
“還有嗎?”
“還有十幾份,都差不多。”
青荷咬了咬嘴唇。
“小姐,這些佃戶是瘋了嗎?他們怎麼敢......”
“不是瘋了。”
上官芷蘭站起身,走到窗邊。
“是有對比,清醒了。”
她看著窗外的天空。
那片天,還是那麼藍。
可她知道,江南的天要變了。
顧長生在楚地搞的那場“分地運動”,就像是一把火。
火苗從楚地燒起來,現在燒到了江南。
而且燒得比她預想的還要快。
“小姐,咱們不是也推行了嗎?”
青荷不解。
“開倉放糧,減租一成,修繕書院,這些都做了啊。”
“是做了。”
上官芷蘭轉過身。
“可顧長生給的更多。”
她走回桌案,拿起那張紙。
“他不是減租一成,他是直接分地。”
“他不是開倉放糧,他是讓百姓自己種自己的地,想吃多少吃多少。”
“他不是修繕書院,他是讓所有孩子都能免費讀書。”
她把紙放下。
“我們給的是施舍,他給的是希望。”
“這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東西。”
青荷愣住了。
她第一次聽到自家小姐說這種話。
那種帶著一絲無力感的話。
“那......那咱們怎麼辦?”
青荷問。
上官芷蘭沒有回答。
她隻是看著桌上那堆文書。
每一份文書,都是一個家族的求救信。
他們慌了。
那些平日裡高高在上的世家門閥,現在像是被捅了窩的馬蜂,亂成一團。
“去,召集所有家主,今晚議事堂見。”
上官芷蘭說。
“是。”
青荷轉身要走。
“等等。”
上官芷蘭叫住她。
“讓人去查一下,楚地那邊分地的具體章程是什麼。”
“還有,那些拿到地契的百姓,現在過得怎麼樣。”
“查得越詳細越好。”
青荷點頭,快步離開。
房間裡重新安靜下來。
上官芷蘭坐回椅子上,閉上眼睛。
她的腦子裡,全是那些文書上的字。
抗租。
逃亡。
圍堵。
這些字,以前從來沒有在江南出現過。
江南的佃戶,一向是最老實的。
他們被壓榨了幾百年,從來沒有反抗過。
可現在,他們反抗了。
不是因為他們變勇敢了。
是因為他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一種不用被壓榨的可能。
上官芷蘭睜開眼。
她忽然想起了顧長生那篇檄文裡的一句話。
“天下之大,何人之天下?”
“非一姓之天下,乃萬民之天下。”
這句話,她當時看了,隻覺得是流氓手段。
可現在,她忽然明白了。
顧長生不是在跟她辯論。
他是在跟天下所有的百姓說話。
而百姓,聽進去了。
......
夜幕降臨。
江南士族聯盟的議事堂裡,燈火通明。
所有家主都到了。
他們的臉色,比上次還要難看。
“上官盟主,您可得給我們做主啊!”
一個胖家主剛坐下,就開始哭訴。
“我家的佃戶,昨天集體跑了!”
“跑了一大半!”
“現在田裡的活沒人乾,糧食都要爛在地裡了!”
“我也是!”
另一個家主接話。
“我家的佃戶,現在天天跟我要地契!”
“說什麼北境王都給佃戶分地了,憑什麼我們不分!”
“簡直豈有此理!”
“還有我!”
一個瘦家主站起來。
“我家的佃戶,昨天都要把我家祠堂給砸了!”
“說什麼祖宗牌位都是騙人的,什麼世代為奴都是放屁!”
“這......這還有王法嗎?”
議事堂裡,一片哀嚎。
上官芷蘭坐在主位上,靜靜地聽著。
她沒有打斷。
因為她知道,這些人需要發泄。
等他們的聲音小了一些,她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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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靜一靜。”
她的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閉上了嘴。
“事情我都知道了。”
上官芷蘭掃視一圈。
“現在的局麵,確實比我們預想的要嚴重。”
“嚴重?”
張承猛地拍桌子。
“這哪隻是嚴重!這是要命啊!”
“再這麼下去,我們這些家族都要完蛋!”
“對!”
其他家主紛紛附和。
“上官盟主,您得想個辦法啊!”
“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
上官芷蘭抬起手,示意他們安靜。
“我有一個辦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什麼辦法?”
張承急切地問。
上官芷蘭站起身。
“我們也分地。”
一句話讓整個議事堂炸了。
“什麼?”
“分地?”
“上官盟主,您瘋了嗎?”
“我們要是分地,那還有什麼可分的?”
“對啊!地都分出去了,我們吃什麼?”
嘈雜的聲音,此起彼伏。
上官芷蘭沒有說話。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
等他們吵夠了,她才繼續開口。
“不是全分。”
她的聲音很平靜。
“我們可以分一部分,留一部分。”
“比如,每家拿出三成的田地,分給佃戶。”
“剩下的七成,我們自己留著。”
張承愣住了。
“三成?”
“對。”
上官芷蘭點頭。
“三成的地,換來佃戶的安穩。”
“這筆買賣,不虧。”
她走到張承麵前。
“張家主,您想想,如果您不分,佃戶會怎麼樣?”
張承張了張嘴。
“他們......他們會跑。”
“對。”
上官芷蘭點頭。
“他們會跑去楚地,投奔顧長生。”
“到時候,您的田地沒有佃戶耕種,一畝的收成都保不住。”
“可如果您分了,佃戶拿到了地,他們就不會跑了。”
“您還能留下七成的地。”
“七成,總比一畝都沒有強吧?”
張承沉默了。
其他家主,也都沉默了。
他們不是傻子。
他們知道上官芷蘭說得對。
可是,讓他們把地分出去,他們心裡還是不甘心。
“可是......可是這樣一來,我們不就成了顧長生的幫凶了嗎?”
一個家主小聲說。
“幫凶?”
上官芷蘭冷笑一聲。
“到了這個時候,您還在乎這個?”
“您是要臉麵,還是要命?”
那家主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上官芷蘭轉過身,看向所有人。
“諸位,我知道你們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
“可是,現在的局麵已經不是我們能控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