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曉,南三河被濃得化不開的灰白色晨霧籠罩,寒氣砭人肌骨。
霧氣沉沉地浮在水麵上,纏繞著枯黃的葦叢,整條河望去,如同一鍋摻了過量草木灰的冰冷渾湯。
虞玉蘭背著那個鼓鼓囊囊的土布包袱,深一腳淺一腳地踩上碼頭濕滑冰冷的跳板。
她腳上那雙破舊的布鞋在沾滿露水的木板上不斷打滑,每一步都走得驚心動魄,搖搖欲墜,如同一隻羽毛凋零的老鳥,正掙紮著離開它破敗的舊巢,飛向渺茫未知的遠方。
羌忠遠也來了,卻遠遠地站在送行人群的最後麵,像一根突兀而孤獨的木樁。
他的手死死攥著一根枯黃的蘆葦杆,用力之大,將那蘆葦捏得稀爛,綠色的汁液混著碎屑,黏膩地淌下來,滴在腳下冰冷的泥地上。
“永海,”就在虞玉蘭踏上那艘搖晃不止的小木船船板前,她猛地轉過身,一把抓住孫子的手。
她的掌心粗糙得如同砂紙,乾硬而冰涼。
“記住奶奶的話,”
她的目光銳利如鉤,穿透濃重的霧氣,死死釘在永海的臉上,
“離羌忠遠那小子遠點。人是聰明,肚裡的墨水也多,可惜……心術不正!根子上就歪!遲早……遲早這世道要讓他栽大跟頭!爬都爬不起來!我是白養了這個白眼狼多年了,千萬彆在和他攪在一起!”
她頓了頓,渾濁的目光越過永海的頭頂,投向霧靄沉沉、不知通往何方的東北天空。
“記住,河西的爛泥太軟和,人踩上去站不穩;河東的水流太急太凶,船行在上麵,說翻就翻。學你爺爺,聽你爹的話,好好念書。”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透著一股歲月沉澱的蒼涼。
“腳底板要生根,死死地釘在實地上,一步一個坑。
彆想一步就蹦上天!那都是哄鬼的瞎話!”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了她最大最堅定的力氣,重重地砸在永海的心坎上。
船篙“咚”地一聲悶響,深深地插入河底的黑泥裡,濺起渾濁冰冷的水花,幾點泥水正打在虞玉蘭單薄的、沾著泥點的舊褲腳上。
她沒有回頭,隻是用力地顛了顛肩上的包袱帶子,將它捆紮得更牢靠一些。
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在灰白濃重的霧靄裡,顏色黯淡,輪廓模糊,最終縮成一個枯葉般的黑點,被那艘老舊的小木船馱著,緩緩地、無聲地滑向霧氣彌漫的、深不可測的遠方。
永海的目光從消失的船影處慢慢收回,不由自主地投向人群後麵。
隻見羌忠遠突然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猛地蹲了下去,臉死死地埋進膝蓋之間。
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裹著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如同狂風中的篩糠。
老槐樹光禿禿的枝椏上,一隻烏鴉“呱——呱——”地嘶叫了兩聲,撲棱著翅膀飛起。
一泡稀白的鳥屎,不偏不倚,“啪嗒”一聲,正落在羌忠遠顫抖的、深藍色的肩頭上。
那汙穢的白點,像一滴冰冷、永遠也擦拭不去的淚痕,又像是命運之神投下的一個充滿惡意的、肮臟的印章。
虞玉蘭走後不過三日,福緣公社屋頂上那隻高音喇叭突然炸響。
嘹亮得近乎刺耳的《我為祖國獻石油》歌聲噴薄而出,那高亢的旋律帶著一股狠勁,直衝雲霄,仿佛要把鉛灰色的天空戳出一個窟窿。
“錦繡河山美如畫,祖國建設跨駿馬,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頭戴鋁盔走天涯……”
歌聲在冰冷的空氣中激蕩,充滿了不容置疑的革命豪情。
就在這震耳欲聾的歌聲中,公社那扇刷著綠漆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羌忠遠披著一件半新的軍綠色棉大衣,昂首挺胸地走了出來。
那大衣的尺寸略有些大,下擺在他身上空蕩蕩地晃悠著。
最紮眼的,是他左臂的袖口上,赫然彆了一截嶄新的、約兩指寬的紅綢布!
那抹鮮豔奪目的紅,在初冬灰撲撲的背景和呼嘯的寒風中,如同一條捕獲了獵物、正得意洋洋扭動著身軀的小蛇,刺目地飄動著,宣告著某種身份和心境的劇變。
“忠遠哥!忠遠哥!”一個脆亮如同山澗歡快溪流的聲音響起。
姬忠芳像隻靈巧的燕子,從看熱鬨的人群裡輕盈地鑽了出來。
她紮著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辮梢係著鮮紅的頭繩,隨著她的步伐一甩一甩,像兩麵小小的撥浪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