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猛地抬起頭。
他想起馬小建剛才要搶墜子的眼神,想起他說“留著就是反革命”時嘴角那點不自然的笑,像偷到雞的狐狸。
他掙開母親的手,拔腿就往河邊跑,耳朵上的布條被風吹得像麵小旗子。
遠遠地,他看見馬小建和他爹馬廷懷在他扔墜子的地方彎著身子兩隻臂膀在水裡撈來撈去。
夕陽的最後一點光落在水麵上,閃閃爍爍的,像撒了一地碎金子。
馬小建的紅袖章被風吹得飄起來,在那片金光裡,紅得格外刺眼,像塊剛從血水裡撈出來的布。
姬永海沒過去。
他就站在柳樹後麵,看著那父子倆在水裡瞎折騰,看著那片被攪渾的河水慢慢恢複平靜。
耳朵上的傷口還在疼,一陣陣的,像有小蟲子在咬。
但心裡的疼更厲害,像被南三河的冰碴子凍住了。
他終於明白,有些口號喊得再響,也蓋不住人心底的齷齪。
有些東西砸得再碎,也擋不住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
他想起奶奶說的“河東河西”——馬小建家以前住在河西最破的草屋裡,連像樣的家具都沒有。
如今他爹當上了大隊的治保主任,他家就搬到了河東的瓦房裡。
在這特殊年代裡,馬小建因膽子大,頭腦活,敢闖、敢鬨、口號喊得響。也成了革命小將的頭頭。這算不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可這河東,怎麼比河西的泥還臟?
回家的路上,龐四十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褲腿卷到膝蓋,沾著泥,像兩條泥鰍。
他拉著姬永海的胳膊就往公社街上拽:“永海哥快看!遊鬥的來了!好大的陣仗!”
公社街上已經擠滿了人,像趕年集一樣。
口號聲此起彼伏,鑼鼓敲得震天響,震得人耳膜發疼。
一隊戴紅袖章的人押著幾個彎腰低頭的“牛鬼蛇神”走過來,每個人脖子上都掛著塊木牌子,上麵用紅漆寫著名字,打了大大的叉。
有地主,有富農,有被說成“曆史反革命”的老頭,還有一個女的,頭發被剃得亂七八糟,看不清臉。
人群裡有人往他們身上扔爛菜葉子和泥巴,嘴裡罵著不堪入耳的話,唾沫星子像雨點一樣落在那些人身上。
“那不是遠梅她爺爺嗎?”龐四十指著隊伍中間一個瘦骨嶙峋的老頭,聲音發顫,像被凍著了。
姬永海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老頭確實是他們的同學羌遠梅的爺爺。
他的褂子被撕得稀爛,露出嶙峋的肋骨,花白的頭發被人揪著,像一蓬亂草。
脖子上的木牌子寫著“帶槍投敵的叛徒羌守業”,字是用墨寫的,邊緣被雨水泡得發毛,繩子勒進他的肉裡,留下深深的紅痕。
他的背駝得像張弓,每走一步都要被人推搡一下,嘴裡不知在念叨著什麼,聲音細得像蚊子叫,被口號聲蓋得嚴嚴實實。
“聽說他年輕時在共產黨隊伍裡當過兵,後來投降了國民黨!”
旁邊一個豁了牙的老頭小聲議論,唾沫星子噴在姬永海臉上。
“這下可算翻出老底了!當年他在河東多風光,雜貨鋪開得比公社供銷社還大,現在還不是跟咱們一樣在河西吃土?”
“可不是嘛,”
旁邊一個裹著頭巾的婦女接話,聲音尖得像錐子。
“他的侄兒羌忠遠,不是挺能念書嗎?地主羔子,念再多書有什麼用?還不是得在河西挑大糞?這叫報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點不假!”
姬永海的心猛地一沉,像掉進了冰窟窿。
他想起遠梅,那個梳著兩條小辮子、辮梢係著紅布條的姑娘。
他們一起在南三河摸過魚,遠梅的手很巧,能把蘆葦葉折成小船,放在水麵上能漂老遠。
他們一起在田埂上追過蝴蝶,遠梅跑得比他快,笑聲像銀鈴一樣。
遠梅的書包是她娘用花布拚的,紅一塊綠一塊,比他的好看多了,裡麵總裝著她爺爺給的薄荷糖,涼絲絲的,能甜半天。
他還想起羌忠遠叔叔,那個總是低著頭走路、說話輕聲細語的讀書人。
此刻正站在人群後麵,背靠著一棵老槐樹。
臉色慘白得像紙,嘴唇抿得緊緊的,咬出了血印子,手裡攥著的扁擔頭都被捏得發白。
他剛從河工地上回來,還沒來得及放下工具。
隊伍走到公社大院門口停下,有人把羌老爺子推到前麵,讓他跪下。
老爺子腿一軟,就趴在了地上,額頭磕在青石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像塊石頭掉進了枯井。
人群裡爆發出一陣哄笑,夾雜著幾聲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