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姬忠楜那低沉而堅定的聲音如同山間清泉,穿透清晨的寂靜。
他甩下兩個字,轉身挑起那副沉甸甸的糞桶,扁擔在他厚實的肩膀上壓出一道深深的痕跡。
永海不敢多問,也來不及多想,隻能胡亂套上鞋子,腳步踉蹌,深一腳淺一腳地緊跟在那沉默而堅韌的背影後,融入了黎明前濃稠的黑暗中。
父親那粗糙的草鞋踩在露水打濕的泥土路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像大地緩緩跳動的心跳,伴隨著清晨的第一縷微光。
村莊還在沉睡,隻有幾聲零星的狗吠在空曠中回蕩。
他們來到村東頭老孫頭家的茅廁。
迎麵而來的是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酸腐惡臭,仿佛無數無形的手猛然扼住了永海的喉嚨和鼻腔,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姬忠楜卻麵不改色,仿佛那隻是普通的空氣。
他放下糞桶,隨即從牆角取出一根靠在牆邊、前端綁著破舊搪瓷碗的竹竿。
昏暗中,永海隱約看到糞坑裡一片白花花的湧動,像一鍋沸騰的米粥,那是密密麻麻的蛆蟲在糞水中翻滾、蠕動、擠壓著彼此。
姬忠楜動作穩準,他把竹竿伸入糞坑,手腕輕輕一轉,那破碗就舀起一滿滿一碗蠕動的白色生命。
它們扭動著肥碩的身軀,在碗中翻滾、糾纏,發出細微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他將這令人作嘔的“收獲”倒進旁邊鋪著破布的竹筐裡。
蛆蟲在筐中堆積、湧動,宛如一團活生生的汙穢棉花。
“看著。”
姬忠楜頭也不抬,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吃飯了”。他
再次將竹竿伸入那惡臭的源頭,動作機械而熟練。
永海的胃裡翻騰得更厲害,喉嚨緊繃,一股酸水直往上湧,他死死捂住嘴巴,努力讓自己不要嘔吐出來。
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父親那布滿老繭、裂口、沾滿汙物的手,沉穩而機械地重複著舀取的動作。
每一次竹竿探入那渾濁的糞水,每一次那些扭動的白色活物被舀起、倒入竹筐,都像一把鈍刀在永海那點點自以為堅強的“決心”上狠狠刮擦。
他感到一陣眩暈,不是因為惡臭,而是某種支撐著他的東西,正隨著這無聲的勞作和汙穢的視覺衝擊,逐漸崩塌。
他心中浮現出一個疑問:原來小姑姑口中輕飄飄的“掙工分”,竟是如此這般換來的?
那一幕幕浮現在腦海:方叔叔那雙乾淨有力的手指握著鋼筆,寫字、畫畫,似乎還能在紙上舞出一片天地。
那手指曾有力地拍過他的肩膀,溫暖而堅實。
而此刻,父親那沾滿汙穢的手、筐中翻滾的蛆蟲,像兩塊粗糙的磨石,狠狠碾磨著他那一顆稚嫩、迷茫的心。
方叔叔已經離開了,但父親還在,用一種沉默而堅韌的方式,活在這片泥濘和糞土之中,用汗水和鹽霜在土地上刨食。
一筐蛆蟲終於舀滿,在晨曦微露的天光中,泛著濕漉漉、油膩膩的慘白光澤。
姬忠楜用一塊破舊的麻布蓋住筐口,小心翼翼地挑起糞桶,另一隻手拎起那沉甸甸、蠕動不止的“飼料”。
他腳步沉穩,向自家的鴨圈走去。
那群早已餓得嘎嘎亂叫的鴨子,看到食物,立刻撲騰著翅膀,爭先恐後地擠過來,用扁長的嘴巴飛快啄食那些翻滾的白色蟲子,發出滿足而貪婪的“吧嗒”聲。
永海站在鴨圈外,臉色蒼白如紙,眼睜睜看著鴨子們大快朵頤,心中泛起一陣陣複雜的情緒。
看著父親沉默地清理著沾滿汙物的筐和手,他的胃空空如也,卻仿佛被那些扭動的蟲子塞得滿滿當當,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來。
這一切,隻是個開始。
烈日當空,毒辣的陽光像一把炙熱的鐵鉗,無情地烤炙著大地。
姬忠楜扛著沉重的木犁,踏入那塊硬得發白的旱田。
老黃牛喘著粗氣,鼻孔噴出白沫,脖子上的軛深深勒進皮肉。
父親扶著犁柄,赤著腳,深深踩入滾燙的土壤。
腳底的厚繭似乎都要被燙化,他弓著腰,滿身的力氣都壓在那犁上。
黝黑的脊背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汗水像細細的小溪,從溝壑般的脊梁上奔湧而下,砸在炙熱的犁鏵上,發出“滋啦”一聲輕響,瞬間變成一縷白汽,隨風消散。
泥土被鋒利的犁鏵翻開,露出深褐色、乾燥的內裡,散發出泥土被烤焦後的焦糊味。
永海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那沉重的犁鏵如何艱難地啃噬著堅硬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