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了!反了!”軍官暴跳如雷,指著虞玉蘭的鼻子,“現在是國民政府的天下!是國民黨掌權!你隻能擁護國民黨!”
“擁護?”虞玉蘭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她仰起頭,發出淒厲又悲憤的質問,聲音撞在祠堂的梁柱上嗡嗡回響,“我憑什麼擁護?
二十年前,你們國民黨就拍著胸脯說,要在南三河和洪澤湖接口處造個三河水閘!管住洪澤湖的水,管住上遊來的洪!我們老百姓年年盼,月月等,眼巴巴看著!
1935年,洪水來了,我們逃難路過,看見那三河閘工地上,59個石頭橋墩子都打好了,立在水裡像一排排墓碑!鋼梁泡在爛泥裡生鏽!活生生爛尾了!
你們把造閘的錢、鋼,都拿去打共產黨了!日本鬼子來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們這麼能打?”
她死死盯著軍官那張扭曲的臉,每一個字都像淬了血的刀子:“要是你們早十年,把這水閘結結實實造起來,今天這場大水,能把我們小姬莊變成一片汪洋?
能把我們祖祖輩輩的田,都變成喂魚的爛泥塘?你們造的孽,淹死的不是共產黨,是我們這些隻想刨口食的老百姓!”
祠堂裡落針可聞。軍官的臉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虞玉蘭最後那句關於水閘的質問,像一道炸雷劈進了每個人的耳朵。
那些原本凶神惡煞的士兵,眼神裡也透出一種茫然和動搖。
是啊,那半途而廢、橋墩如墳的三河閘工地的影子,像鬼魅一樣浮現在每個洪澤湖邊長大的人心頭。
水,才是這方土地永恒的敵人和恐懼。而他們為之賣命的“黨國”,在這些年裡,究竟為這水做過什麼?
姬家萍在血泊中抬起頭,嘶啞著嗓子對軍官喊道:“彆聽戚放忠放屁!槍……槍早就被我扔進南三河喂王八了!
虞嫂子……就是個做針線活換口糧的苦命人……她什麼都不知道!你們……衝我來!”
軍官臉色鐵青,目光在虞玉蘭母子身上掃來掃去,如同毒蛇的信子。
最終,他獰笑一聲:“好!嘴都硬是吧?我看你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把這娘倆也給我押下去!姬家萍,你不說槍在哪兒,我就當著你的麵,先崩了你侄子!”
黑洞洞的槍口頂住了姬忠楜的太陽穴。少年臉色慘白,身體微微發抖,但眼神卻倔強地瞪著軍官。
虞玉蘭的心瞬間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幾乎窒息。
她猛地撲到兒子身前,用身體擋住槍口,聲音帶著哭腔,卻又有著母獸護崽的瘋狂:“忠楜!我的兒!
你說啊!槍到底在哪兒?說出來!娘求你!先保住命!命沒了就什麼都沒了!”
她轉過頭,又對著軍官嘶喊,目眥欲裂,“你們敢動我兒子一根汗毛!我做鬼也纏死你們!纏死你們全家!”
這悲憤欲絕的哭喊,像一根針,刺破了祠堂裡令人窒息的壓抑。
姬忠楜看著母親涕淚橫流的臉,看著她擋在自己身前那單薄卻挺直的脊背,一股滾燙的東西衝上喉嚨。
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氣,嘶聲道:“槍……槍栓!槍栓還在!”
他從懷裡摸出那個冰冷的、沾著汗水的金屬小物件,顫抖著遞了出去。
那小小的槍栓,躺在少年布滿泥垢和血痕的手心裡,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軍官一把奪過槍栓,在手裡掂了掂,三角眼裡閃爍著狐疑和貪婪的光。
他看看幾乎不成人形的姬家萍,又看看豁出命去的虞玉蘭母子,再掂量掂量這唯一的“收獲”。
最終,他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惡狠狠地罵道:“媽的!晦氣!滾!都給我滾!再讓老子看見你們跟赤匪沾邊,剝了你們的皮!”
他一揮手,“把他們仨都扔出去!這破地方,臭死了!”
沉重的祠堂大門在身後“哐當”一聲撞上,隔絕了裡麵令人作嘔的血腥與戾氣。
傍晚殘存的天光斜刺來,晃得人眼睛生疼。
虞玉蘭和姬忠楜幾乎是拖著昏死的姬家萍,踉踉蹌蹌挪到村外一處廢棄的瓜棚。
姬家萍的氣息微弱得像風中殘燭,每一次起伏都帶著瀕死的滯澀。
虞玉蘭撕下自己衣服上還算乾淨的內襯,蘸著溝渠裡渾濁的水,一點點擦拭他臉上、身上的血汙。
冷水浸得他微微顫抖,她的手也抖得厲害,指腹撫過那些青紫交錯的傷痕時,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嫂子……忠楜……”姬家萍艱難地睜開腫脹的眼皮,眼縫裡漏出幾縷渙散的光,聲音細若遊絲,“連累……連累你們了……”
“彆說這渾話!”虞玉蘭猛地打斷,眼淚終於決堤,砸在姬家萍傷痕累累的手臂上,“家萍兄弟,你是為了護著我們才……”哽咽堵住了後半句,她狠狠抹了把臉,把哭腔咽回肚子裡。
“這黨……我是沒法再……”姬家萍的眼神空洞地望著瓜棚頂漏下的殘光,像兩汪乾涸的泉眼,“槍沒了……人也廢了……對不住組織……”話音未落,劇烈的咳嗽撕扯著他的胸膛,嘴角溢出絲絲暗紅的血沫。
虞玉蘭的心沉得像塊浸了水的石頭。她懂,姬家萍心裡那根頂天立地的柱子,在敵人的酷刑和這無休止的猜忌背叛裡,已經塌了。
他們仨雖然暫棲在這廢棄的瓜棚裡,但仍在軍國還鄉團的控製範圍內,無法脫身。隨時都有再次被抓回祠堂關押,被折磨,被毆打,甚至隨時都有被殺害的生命之憂。
虞玉蘭猛地站起身,對兒子說:“忠楜,看好你小叔!”轉身便一頭紮進暮色沉沉的村莊,背影在昏暗中像一截被狂風彎折的蘆葦。
她先奔三妹虞玉菊家。地主家的高門樓在暮色裡透著森然,銅環門鈸閃著冷光。
虞玉蘭撲到門前,膝蓋重重磕在冰涼的石階上,“咚”的一聲悶響:“妹夫!妹夫!開門啊!救救家萍兄弟!他快不行了!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看在他跟你姐夫同是姬家血脈的份上,求你跟上麵說句話!求條活路啊!”
額頭抵著石階,一聲聲哀求如同杜鵑啼血,在寂靜的巷子裡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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