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上,姬家萍掛著那根棗木拐杖,“篤、篤、篤”,一步一頓,走得卻穩當。
田步仁家那艘大木船,新刷的桐油在太陽底下泛著琥珀色的光,高高的桅杆像是要戳到天上去。
還有更多認得的、不認得的鄉親,扛著家夥,跑來跑去,一張張臉上都淌著汗,都放著光。
那象征革命的鮮紅,那象征勞動的黝黑,那象征新生的金黃,那象征土地的深褐,還有船工們古銅色的、象征著力量的臂膀……
所有的顏色,所有的身影,都在這片金燦燦的日光下,熱烈地攪和在一起,分不清彼此,隻顧著浩浩蕩蕩地往前湧!
這光景,讓虞玉蘭覺得,心裡頭有什麼東西“哢嚓”一下,徹底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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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橫在河東河西之間,像是天塹鴻溝一樣,曾經浸透了祖祖輩輩血淚和仇恨的地界,在這片新翻開的、飽含著墒情和希望的泥土麵前,忽然間就變得模糊不清,沒了斤兩。
是啊,當腳下的每一寸土都能自由地喘氣,都能長出屬於耕種者自己的、飽滿滿的糧食。
當每一個在這片地上降生的娃娃,都能挺直腰杆,響亮亮地喊出自己的名姓。
大大方方地說出心裡想說的話。
撒開腿去追自己日思夜想的日頭——這廣袤的江淮大地,這每一寸都被已翻身的窮苦人的汗珠子澆透了的土地。
哪兒還不能是咱窮苦人頂天立地、活出個人樣兒的地方?!
她不再去想那些溝溝坎坎。
深深地彎下腰,伸出那雙布滿老繭、關節粗大、卻異常沉穩的手。
像一把使熟了的犁鏵,毫不猶豫地插進溫熱的泥土深處,穩穩地抓起一大把。
濕潤的土坷垃在她指縫間簌簌地散落,露出裡麵細小的草籽、蜷縮的蟲蟻、還有沒完全爛掉的草根子,散發出一股子濃烈又複雜的、獨屬於土地的氣息。
這氣息裡,有腐爛,更有新生;有沉寂,更有一種壓都壓不住的、萬物競發的活泛勁兒!
她緊緊地攥著這把泥土,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帶著大地心跳的分量。
這,是她的地!
是她用半輩子血淚守著、拚了命才換來的地!
是家蔚在炕上咳著血、咽氣前還死死攥著她的手、念叨了一輩子的地!
是忠楜、忠蘭、忠雲,還有他們往後子子孫孫,要一代一代種下去、守下去、用汗珠子澆出金疙瘩來的地!
虞玉蘭挺直了腰板,迎著那越升越高、光芒萬丈的日頭,高高掄起了手中那柄被忠楜磨得雪亮、閃著寒光的鋤頭。
鋤刃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帶著風聲的弧線,然後,“噗——”一聲,沉穩而有力地,深深地刨進了腳下溫潤肥沃的泥土裡!
這一聲悶響,濕潤,厚重,像是大地舒坦的歎息。
緊接著,第二下,第三下……“噗”、“噗”,節奏分明,充滿了生命的律動。
在這一聲接一聲的響動裡,虞玉蘭仿佛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家蔚那憨厚實誠、放下了所有牽掛的寬心笑聲。
聽見了忠蘭念書時清亮亮、脆生生的嗓音。
聽見了忠楜在磨刀石上“霍霍”打磨農具的勁響。
更聽見了南三河那日夜不停、載著千船萬帆駛向好光明的浩浩水聲!
這所有的聲音,在她心裡頭彙成了一股滾滾的洪流,奔騰著,激蕩著。
而她的根,早已像老樹的須子,虯結盤繞,深深地、死死地紮了下去,紮在這片被血淚泡過、又被汗水洗過、如今正煥發著勃勃生機的新土裡。
這根係,比平原上那棵活了上百歲、高數丈、啥都見過的古栗樹紮得還深,比奔流不息、養活了萬千人家的南三河紮得還穩!
任憑日後有再大的風,再猛的浪,這盤根錯節的根,也會死死地扒住這片土地,守護著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越來越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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