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又漸漸被那輪爬上中天的月亮暈染開一片清輝。
月光慘白而清冷,如同凝固的冰霜,悄無聲息地灑落在姬家老院低矮的茅草屋頂上,給那枯黃的草莖鍍上了一層淒涼的銀邊。
院子裡那棵老槐樹的影子,被拉得又斜又長,斑駁地印在青石板上,隨風微微晃動,像是沉睡大地無聲的脈搏。
東廂房,虞玉蘭屋裡的油燈早已熄了多時,窗戶緊閉,門扉緊掩,一片死寂的黑暗籠罩著那裡,仿佛吞噬了一切聲響,也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隻有那偶爾極細微、幾乎不可聞的,像是極力壓抑著的啜泣聲,絲絲縷縷地透出來,為這寒夜平添了幾分沉重。
堂屋裡,唯一的一盞煤油燈還亮著。燈芯撚得很小,豆大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躍著,橘黃色的光暈勉強驅散了一小片黑暗,將圍坐在桌邊的姬忠楜和昊文蘭籠罩其中。
“社裡……定下來了。”
昊文蘭率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驚擾了什麼,卻又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如同地火在地下奔湧般的興奮。
“秋收一過,立馬就動工!開鑿新乾渠,引洪澤湖的水,灌溉咱澗北那片十年九旱的高亢田!”
她頓了頓,眼中閃爍著光芒,看向丈夫,“龐社長在會上拍著胸脯說了,這條渠要是挖成了,咱們社的旱澇保收田能立馬多出一半!
這可是實實在在的‘金飯碗’,端穩了,往後咱社裡人就再不用看老天爺的臉色吃飯了!
忠楜,你……你被大夥兒選進開渠突擊隊了,還是副隊長!”
姬忠楜一直低垂著的頭猛地抬了起來,那雙布滿血絲、透著疲憊的眼睛驟然亮了一下,那是一種被需要、被信任的本能反應,是莊稼漢子對土地、對集體最質樸的情感。
但幾乎是立刻,那點亮光就被一層更濃重的憂慮陰影覆蓋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某種愧疚的本能,側過頭,目光越過昏暗的堂屋,落在了母親那扇緊閉的、仿佛隔絕了生死與溫度的房門上,聲音低沉得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
“我……我這一走,家裡……村東頭的新屋還沒苫頂,椽子都才架上……文蘭你一個人……娘這邊……”
擔憂像無形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讓他後麵的話語變得含糊而沉重。
“家裡有我!”昊文蘭斬釘截鐵地打斷他,語氣堅定得像一塊被狠狠砸進泥土裡的花崗岩,不容置疑,也帶著一股子豁出去的勁兒。
“開渠是百年大計,是給子孫後代謀福蔭的天大好事!你能被選上突擊隊副隊長,這是社裡對你人品、對你乾活實在、對你這一身力氣最大的認可!是光榮!天大的光榮!咱不能不去!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闖過去!”
她的話語帶著濃厚的鄉土氣息,卻擲地有聲。
“我這邊,社裡也定了,讓我兼著三小隊的記分員,還有……倉庫保管的活兒。”
她說這話時,語氣裡不由自主地透出一股自豪,那是被認可、被重視的價值感。
“龐社長在會上點著我的名說,‘文蘭同誌這把算盤珠子撥得清亮,賬目分明,心也擺得正,不偏不倚,大夥兒都信得過!’”
姬忠楜怔怔地看著妻子。他看著妻子眼中那簇灼灼燃燒、仿佛能驅散一切陰霾、照亮前路的火焰。
再看看那本靜靜躺在桌上、象征著責任、信任和集體認可的藍色筆記本。
最後,他的目光越過妻子,投向窗外。
窗外,那輪慘白的月亮依舊清輝遍灑,無私地照耀著整個沉睡中的福緣集,也清晰地照亮了村東頭那片窪地上。
他們那兩間尚未完工、還裸露著泥土和蘆葦牆體、簡陋卻充滿無限希望的新屋地基。
胸腔裡淤積多日的沉重、迷茫,還有那份對母親難以割舍又無可奈何的複雜愧疚,仿佛被妻子眼中這熾熱的火焰和窗外那清冷的月光一點點交融、驅散、融化。
一股新的力量,一種被集體需要、被時代召喚、要去開創一番事業的豪情。
在他這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心底,悄然滋生,緩慢而堅定地流淌開來。
他沉默著,那雙因為長年累月與土地、犁耙、鋤頭打交道而變得粗糙寬厚、布滿堅硬老繭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