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的決定,仿佛一塊投入沉寂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漣漪在姬家小院裡層層擴散、碰撞、交織,最終凝聚成一股沉默而堅韌、近乎悲壯的力量。
沒有預想中的哭喊與爭執,沒有激烈的爭吵與怨懟,隻有一種壓抑到極致、最終化為無聲行動的忙碌。
這份忙碌本身,就是最深的訴說,也是最痛的告白。
姬忠楜仿佛要將心中所有的憋悶、痛苦、無處宣泄的力氣以及對未來的茫然期盼,都狠狠傾注進腳下的泥土裡。
天剛蒙蒙亮,東方才泛起魚肚白,他便扛起沉重的鐵鍬和泥模,像一頭沉默而倔強的耕牛,走向村東那片荒廢已久的窪地。
那裡原是早年洪水衝毀的老磨坊舊址,如今隻剩下半截斷壁殘垣倔強地指向天空。
遍地碎磚爛瓦,荒草叢生,幾棵歪脖子老柳樹無精打采地垂著枝條,仿佛在默默訴說著往日的喧囂與今日的蒼涼。
他選定了一塊地勢稍高、勉強能避開風口的地方,二話不說,埋頭苦乾。
鐵鍬一次次深深插入潮濕的泥土,發出沉悶而決絕的“噗噗”聲,仿佛是在叩問大地的決心,也是在叩問自己的內心。
他挖土,和泥,赤膊上陣,古銅色的脊背在微弱的晨光中繃緊,塊塊肌肉隆起如鑄鐵,汗水混著泥漿,順著肌肉虯結的溝壑肆意流淌。
如同蜿蜒的小溪,最終滴落在腳下黃褐色的泥漿裡,砸出一個個小小的坑窪。
每一鍬下去,都像是在與自己的內心較勁,與這不公的命運抗爭,也與他內心深處對母親那份沉甸甸的愧疚搏鬥。
泥土的腥氣混雜著汗水的鹹澀,彌漫在清晨微涼的空氣裡。
昊文蘭則一頭紮進了洪澤湖畔那浩瀚無垠、密不透風的蘆葦蕩。
六月的蘆葦正值生長旺季,青翠挺拔,高可沒人,連綿起伏如同綠色的海洋。
風吹過,葦浪翻滾,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宛如無數綠色的手臂在風中揮舞。
她換上了最破舊、最耐磨的粗布褂子,袖口和褲腳都用布條緊緊紮住,背上一個幾乎與她等高的、用荊條編成的巨大背簍。
鋒利的鐮刀在她手中化作一道銀色的閃光,上下翻飛,“嚓嚓嚓”的割葦聲清脆而密集,一捆捆堅韌的蘆葦應聲倒下,被她利落地碼放在腳邊。
葦葉的邊緣鋒利如鋸齒,很快就在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劃開一道道細小的血痕,汗水一浸,便傳來火辣辣的刺痛感,如同被無數細小的針尖紮刺。
成群的蚊蟲嗅著汗味和血腥氣,像一團團低吼的黑霧,嗡嗡地圍著她瘋狂叮咬。
她緊咬著牙關,一聲不吭,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疼痛,隻是不停地揮動鐮刀,將一捆捆比她腰身還粗的蘆葦奮力塞進那巨大的背簍裡,直到塞得滿滿當當、嚴嚴實實,再也塞不進一根草葉。
然後,她深深地彎下腰,像一張被拉滿的弓,將背簍的帶子死死勒進瘦削的肩膀,一步一步,艱難地從泥濘濕滑的灘塗裡跋涉出來。
沉重的背簍壓得她直不起腰,每一步都深深陷進吸力極強的淤泥,拔腳時帶起渾濁的泥水,在身後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腳印。
偶爾有路過的社員,遠遠望見那在無邊綠海中緩慢移動的、渺小卻異常倔強的身影,不免指指點點,低聲議論。
目光中有同情,有不解,有漠然,或許也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
昊文蘭對此充耳不聞,視若無睹,隻是低著頭,咬著唇,目光堅定地投向村東的方向,一步一步,執著地向前挪動。
她的目標明確而純粹:屋頂的苫蓋,擋風的牆。
那蘆葦散發出的青澀氣息,混合著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就是她為構築新家夢想打下的第一塊堅實基石。
虞玉蘭則將自己徹底封閉在了那個由熟悉土地、老屋和忠實老牛構成的、仿佛與世隔絕的天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