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步約”三個字,像三顆小石子,噗通噗通砸進午後寂靜的空氣裡,漾開一圈圈看不見的漣漪。
虞玉蘭端著粗瓷茶杯的手猛地一抖,幾滴滾燙的茶水濺出來,落在她枯瘦的手背上,她卻渾然未覺那灼人的溫度。
她臉上的茫然瞬間被驚愕取代,嘴巴微微張開,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困惑,仿佛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
她看看一臉誠懇的居局長,又看看笑容殷切的沈阿姨,最後目光落在旁邊低著頭、臉頰飛起兩朵紅雲、手指死死絞著衣角的女兒忠雲身上。
這一看,心裡更是咯噔一下。
她腦子裡嗡嗡作響,像有一窩馬蜂在亂撞,攪得她心慌意亂。
定親?給忠雲定親?對象是……東北軍官的兒子?還是大姐夫丁大柱牽的線?這一連串的消息,讓她這個平日裡隻會圍著鍋台、田地轉的農村婦人,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忠雲隻覺得一股熱血“轟”地衝上頭頂,臉頰燙得能烙餅。
她猛地抬起頭,撞上沈阿姨那帶著滿意和審視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單薄的衣衫,看清她內心的一切。
她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低下頭,心在胸腔裡狂跳,咚咚咚,幾乎要蹦出來。
定親?和那個從未謀麵的、在東北當兵的居坦然?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少女懵懂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滔天的巨浪!慌亂、羞窘、不知所措……
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讓她窒息。
還有一絲隱隱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抗拒,像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
眼前,不由自主地閃過羌忠遠那雙清澈溫和、帶著淡淡憂鬱的眼睛,和他那天倉促離去的孤單背影。
她下意識地咬緊了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居局長將母女倆的反應儘收眼底。
他爽朗地笑了笑,試圖緩解這突如其來的凝滯氣氛:
“虞大姐,您彆多想,也彆覺得突然。
這就是咱們做長輩的,看著孩子們都出息,心裡歡喜,想給他們搭個橋,往後在革命的道路上互相有個照應,互相鼓勵,共同進步嘛!
您想啊,忠雲這孩子聰明肯學,將來要是也去東北發展,有坦然在旁邊照應著,有我們這些老家夥在一邊看著,還有她大姐和大姐夫幫襯,總比她一個人在外頭闖蕩要強得多,也穩妥得多不是?
大柱同誌在信裡也是這個意思,千叮萬囑,說到底,都是為了孩子的前程著想嘛!”
他話語懇切,特意把“前程”和“大柱同誌的意思”說得重了些。
沈阿姨也趕緊接過話頭,語氣更加熱切,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親昵:
“是啊是啊!虞大姐,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們坦然那孩子,不是我這個當娘的誇,真是個好小夥!照片我都帶來了,您瞧瞧!”
她說著就從隨身帶著的半舊手提包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張二寸大小的照片,遞到虞玉蘭麵前。
照片上的小夥子穿著嶄新筆挺的軍裝,帽徽領章鮮紅奪目,濃眉大眼,一臉正氣,英姿勃勃。
“瞧瞧,多精神!在部隊裡,領導器重,戰友們也處得好,都說他是個好苗子!
忠雲要是能和我們家坦然定了這個‘進步約’,那將來到了東北,上學也好,工作也罷,方方麵麵都有我們照應著,有大柱和忠蘭幫襯著,啥都不用您操心!
那日子,指定比窩在咱這福緣集強百倍、千倍呢!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她一邊說,一邊觀察著虞玉蘭的臉色。
虞玉蘭顫抖著手,接過那張似乎還帶著沈阿姨體溫的照片。
照片上的青年軍官,目光炯炯有神,直視前方,軍裝的每一道褶皺都透著整齊和力量。
確實是一表人才,看著就根正苗紅,是那種能讓長輩放心的模樣。
這條件,放在福緣集,甚至是整個公社,都算是頂頂好的了,簡直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親事。
大姐夫丁大柱牽的線……為了忠雲的前程……東北……軍官……這些字眼像一個個沉重的砝碼,壓在她心頭那搖擺不定的天平上,讓那象征應允的一端,不斷下沉。
她抬起眼,又看看身邊低著頭、幾乎要把自己縮成一團的女兒。忠雲小小的肩膀在微微顫抖,那強忍不安的模樣,像一根細針,紮在虞玉蘭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