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塊浸透了藍靛的粗布,沉沉地罩住了福緣集。
天邊的最後一抹霞光被夜色吞噬,炊煙早已斷了蹤影,唯有食堂方向還殘留著些許人氣。
白日裡喧鬨的食堂終於沉寂下來,隻剩滿地狼藉——踩爛的菜葉糊在泥地上,啃光的碎骨散落各處,潑灑的湯水與泥土凝結成塊,散發著一股酸腐的氣味。
虞玉蘭佝僂著腰,幾乎是最後一個離開食堂的。
她的腳步沉重得像是拖著兩個石磨,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氣。
手裡那隻粗瓷大碗被擦得發亮,碗底藏著用指甲刮了又刮、小心收集的油星子。
“玉蘭嬸子,還沒回去呢?”
同村的田寡婦提著空籃子從身邊走過,有氣無力地打了個招呼。
“就回了,就回了。”
虞玉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下意識地把手裡的粗瓷大碗往懷裡藏了藏。
她望著田寡婦蹣跚遠去的背影,心裡一陣發酸。
記得去年這個時候,田寡婦還是個豐腴的婦人,如今卻瘦得顴骨高聳,走起路來像片秋風裡的落葉。
“吱呀——”破舊的木門發出痛苦的呻吟。屋裡比外頭更黑更冷,黴味和塵土氣息撲麵而來。
虞玉蘭摸索著走向牆角,枯瘦的手指在泥地上仔細探尋。
這間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屋,每一寸土地她都熟悉得閉著眼都能摸到。
“奶奶,是您回來了嗎?”裡屋傳來小孫女巧女虛弱的聲音。
“哎,是奶奶。乖乖躺著,彆起來。”
虞玉蘭連忙應道,手上的動作卻不停。
終於,一塊被摩挲得圓滑的青磚被她小心摳起,露出下麵淺淺的土坑。她解開大襟襖的盤扣,手顫抖著伸進最裡層,傳來布帛撕裂的細微聲響。那卷被體溫焐得微熱的十元鈔票,還有兩個從雞窩旁草窠裡摸來的雞蛋,被她用靛藍布頭仔細包好,輕輕放進土坑。
“老天爺保佑......”
她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著,這是她在特殊時期守護家人的方式。
青磚重新蓋好,她用腳反複踩實,直到看不出痕跡。
做完這一切,她才長長籲出一口氣,後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扶著冰冷的土牆慢慢直起身子,老骨頭發出細微的“咯咯”聲。
灶膛裡冷灰死寂,那口跟隨她半輩子的鐵鍋早已不在,隻在土灶上留下一個空蕩蕩的圓形印記。
“咳咳咳......這身子骨,真是不中用了。”
她自嘲地搖搖頭,想起年輕時能挑著兩桶水走二裡地都不帶喘的。
這時,村頭又飄來二胡聲。是姬忠楜和年輕人們又在拉《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
弦音在夜風中飄蕩,帶著青年人特有的朝氣。
“玉蘭嬸,聽見沒?咱們的好日子就要來啦!”
窗外傳來鄰居張大姐的聲音。
“龐書記說了,明年咱們就能住上小洋樓!”
虞玉蘭勉強應了一聲:
“是啊,好日子就要來了。”
心裡卻想:畫上的燒餅不能充饑,這空口白話的許諾,又怎能當飯吃?
她放下水瓢,走到門邊側耳傾聽。
那歡快的旋律讓她心裡發緊。
她緩緩轉頭,看向灶房角落空蕩蕩的米缸。
月光從窗欞縫隙擠進來,照在缸底幾粒灰撲撲的稗子上。
“敞開肚皮吃飯?”
她對著空米缸苦笑,江淮口音在黑暗中格外蒼老,“連老鼠都要餓瘦咯......”
洪澤湖邊的蘆葦蕩裡,白天教珠算的空地隻剩東倒西歪的枯草。
一隻水鳥被二胡聲驚起,翅膀掠過墨色水麵,漣漪很快被夜色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