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渣堆成的黑色山丘在小姬莊南頭河灘上沉默著,如同大地潰爛後結出的醜陋痂殼。
龐世貴敲鑼報喜的喧囂早已散儘,隻餘下硫磺味頑固地鑽在姬忠楜的頭發絲裡、指甲縫裡,成了洗不掉的印記。
永海額角那枚蘆花狀的殷紅胎記,在昏暗的土坯房裡愈發顯眼,像一滴凝在嬰兒肌膚上的血淚,無聲訴說著他降生時的驚悸。
昊文蘭的奶水稀薄得像米湯,永海吸吮得急了,便發出貓崽似的細弱哭鬨。
虞玉蘭佝僂著背,在冰冷的灶膛前守著最後幾根柴火,熬煮著一點可憐的小米粥。
粥鍋裡升騰的熱氣,模糊了她溝壑縱橫的臉,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死死盯著屋後那個巨大的樹坑方向,空洞,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執念——仿佛那被刨斷的根須,仍在地下無聲地嘶喊。
“娘,喝口熱的。”
忠雲將半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端到虞玉蘭麵前,碗沿缺了個口子。
老太太沒接,枯槁的手指神經質地摳著炕沿的土坯,指甲縫裡塞滿了褐色的泥。
“根……還在底下呢,”
她聲音嘶啞,像破舊的風箱。
“它聽得見,它都知道……”
這話與其說是安慰兒孫,不如說是她對著虛空發出的咒誓。
樹坑成了她心口的窟窿,日夜往裡灌著寒風。
忠雲最終踏上了北去的路。
臨行前夜,她抱著熟睡的永海,在冰冷的月光裡坐了很久。
那枚鮮紅的胎記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觸目。
她俯身,將乾裂的嘴唇輕輕印在那片小小的紅色上,冰涼的淚水無聲地滑落,洇濕了嬰兒柔軟的繈褓。
“好好活,海子,”她低語,聲音輕得像歎息,“替姑……替那棵樹,好好活。”
包袱裡隻有幾件打著補丁的舊衣,姬忠楜把家裡僅有的幾張皺巴巴的毛票都塞了進去,又偷偷塞給她一小塊硬得像石頭的雜麵餅——那是昊文蘭從自己那份口糧裡摳出來的。
忠芳站在院角的陰影裡,手指絞著衣角,眼巴巴看著堂姐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通往鎮子的土路儘頭,被母親高氏死死攥住手腕的痛楚,遠不及心頭那被生生剜去一塊的空茫。
去東北學開拖拉機吃公家糧的指望,像肥皂泡一樣在她眼前無聲破滅。
永海的到來,像一顆微弱的火星,短暫地點亮了姬家沉寂的屋簷。
添了男丁的消息傳開,連族裡向來對虞玉蘭這一支冷淡的幾位叔公,竟也拄著拐杖踱進了這破敗的院子。
他們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著繈褓中嬰兒的臉頰,渾濁的老眼裡難得地漾開一絲活氣。
“忠楜啊,有後了,好,好!”
三叔公的聲音帶著久違的、幾乎被遺忘的暖意,枯樹皮般的手拍在姬忠楜肩上,那份量沉甸甸的,是遲來的認可。
幾枚帶著體溫的、磨得發亮的銅子兒被悄悄塞進姬忠楜汗濕的手心。
昊文蘭倚在炕頭,蠟黃的臉上勉強擠出一點笑意。
她懷裡抱著永海,小小的嬰孩正貪婪地吮吸著,額角那枚蘆花胎記隨著他吃奶的勁頭微微起伏。
然而隻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哺乳,下身撕裂般的墜痛便如潮水般襲來,冷汗浸透了單薄的內衫。
月子裡那碗照得見人影的稀粥和幾根醃鹹菜,早已耗儘了她最後的氣血。
這身新添的沉屙,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腰腹,日夜啃噬。
可她不敢說,不能說。永海細弱的啼哭就是命令,是這個家在風雨飄搖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