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忠遠沒有回頭,他知道身後隻有饑餓的土地和無法回頭的過往。
他攥緊了懷裡那個裹著泥土的小包,那裡有奶奶最後的溫度,也有他必須帶走的河西之根。
虞玉蘭挪到了屋後那個巨大的樹坑邊沿。
日頭毒辣,坑底龜裂的泥土泛著刺目的灰白。
她渾濁的目光在焦裂的泥塊縫隙間逡巡,像在尋找失落的珍寶。
突然,她那枯樹皮般的手指猛地一頓,幾乎要戳進泥土裡。
在靠近坑壁一處背陰的、尚存一絲濕氣的裂縫邊緣,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綠意,怯生生地探出了頭!
那是一顆栗樹的新芽!細小,稚嫩,顏色是那種帶著怯意的黃綠,在周圍一片死寂的焦黃中,微弱得如同風中之燭,卻又頑強得令人心顫!
老太太的呼吸瞬間屏住了。
她顫抖著,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枯瘦的手指懸在那點綠意上方,想觸碰又不敢,生怕一口氣就吹散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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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濁的老淚毫無征兆地湧出,順著她臉上刀刻般的皺紋滾落,一滴,兩滴,砸在乾裂的泥地上,瞬間被吸吮得無影無蹤。
她咧開沒牙的嘴,無聲地笑了起來,那笑容扭曲而怪異,卻透著一種近乎神性的狂喜。
根沒死!它真的冒芽了!它在看著!它看著這河西的苦難,也必將看著!
“奶……”一聲細弱嘶啞的呼喚從身後傳來。
是巧女。她不知何時也挪到了樹坑邊,小小的身子在寬大的破衣裡晃蕩,蠟黃的小臉上,一雙大眼睛顯得格外空洞無神。
她費力地抬起手,指向坑底那點渺小的綠意,乾裂的嘴唇翕動著,聲音輕得像歎息:
“……綠……”虞玉蘭猛地一震,回頭看向孫女。祖孫倆的目光在灼熱的空氣中交彙。
老太太伸出枯瘦的手,緊緊握住了巧女同樣瘦骨嶙峋的小手。
兩隻手,一老一小,都冰得嚇人,卻又在絕望的深淵邊緣,從那一點微不足道的綠意裡,汲取到一絲同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暖流。
那暖流順著相握的手掌,無聲地傳遞著。
風從乾涸的南三河河床上嗚咽著刮過,卷起漫天焦黃的塵土,如同給這片瀕死的土地蒙上一層喪紗。
塵土撲打在枯死的蘆葦杆上,發出單調而絕望的沙沙聲。
姬忠楜佝僂著腰,站在自家龜裂的田埂上,腳下是板結如鐵的土壤,連最耐旱的野草都已焦枯蜷曲。
他望著羌忠遠消失的方向,目光越過荒蕪的田野,望向灰蒙蒙的天際線。
那裡,曾經是浩渺的洪澤湖,如今隻剩下傳說中泗洲城那鬼魅般的輪廓在熱氣中扭曲浮動。
他感到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疲憊,從腳底一直蔓延到發梢。
饑餓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腹中,日夜啃噬。
然而此刻,比饑餓更沉重地壓在心頭的,是一種無邊無際的茫然。
這河西的苦,似乎望不到頭。
他下意識地抬手,粗糙的手指拂過額角——那裡,被爐渣燙傷的舊疤早已結痂脫落,留下一個淺粉色的、扭曲的印記。
指尖的觸感清晰傳來,這疤痕仿佛一個烙印,一個時代在他身上刻下的、無法磨滅的印記,與永海額角那枚鮮紅的蘆花胎記遙相呼應。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投向屋後那個巨大的樹坑。
母親虞玉蘭和女兒巧女的身影,正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凝固在坑沿,像兩尊風化的石像。
她們的目光,都聚焦在坑底那一點他看不見的微綠之上。
姬忠楜的心,在無邊的荒蕪和沉重的茫然中,被那兩尊凝固的身影,狠狠地揪了一下。
一股混雜著苦澀、微茫希望和沉重責任的濁流,猛地衝撞著他的胸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裡是塵土和死亡的味道。
他邁開沉重的腳步,朝著樹坑,朝著那點被母親和女兒用生命凝視的綠意,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去。
腳下的土地堅硬而滾燙,每一步都留下淺淺的凹痕,仿佛在焦灼的大地上,刻下無聲的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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