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裡,那點子混著碎米的稀薄粥香,成了冰冷空氣裡唯一的熱乎氣,絲絲縷縷,勾得人肚裡的饞蟲直往上頂。
巧女使勁咽了口唾沫,清亮的口水卻不受控地順著嘴角淌了下來,她慌忙用袖子一抹,臉上頓時火辣辣地燒起來。
虞玉蘭也忍不住佝僂著背,湊近了些。
昏花的老眼緊緊盯著瓦罐裡那幾經沉浮、終於舒展開的米粒。
每一粒米都吸飽了水,裹著一層油亮亮的膜,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竟像是鍍了一層金燦燦的陽光!
這景象,猛地撞開了她記憶深處那道塵封的閘門——三十年前,在河東田步仁家那寬敞的灶房外頭幫短工,地主家小少爺喝剩下、正要倒進泔水桶的米湯,不就是這樣的麼?
油汪汪的,清亮亮能照見人影兒!
那時她年紀小,躲在門邊偷看,饞得直咽口水,被管家逮個正著,指著鼻子罵:
“窮骨頭!沒福分的命!聞著點油腥味就挪不動腿!
告訴你,這好東西,下輩子也輪不著你沾邊!”
誰能想到呢,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當年那罵她窮酸、青磚瓦房氣派非凡的田家宅院。
如今早成了野狗扒食的廢墟場;
而她這個被罵作“沒福分”的河西窮婆子,倒能在自家這四麵透風的冷灶旁,真真切切地守著這點帶著油星的米湯香了!
這世道輪回,真比洪澤湖的水還深,還讓人琢磨不透喲!
粥,總算熬得了。
外婆顫巍巍地拿起那個同樣豁了口的粗瓷小碗,用木勺小心翼翼地從瓦罐底撈起小半碗相對稠厚的飯。
米粒擠擠挨挨,飽滿得像是要撐破了肚皮,油光水滑,散發著最原始也最誘人的糧食的香氣。
她先喂永海。用筷子尖極其小心地夾起一粒最飽滿圓潤的米,放到自己乾裂起皮的唇邊,細細地、長長地吹了好幾下,直到確信一絲燙氣兒都沒了,才顫巍巍地送到孩子那嫩生生的小嘴邊。
永海小嘴一張,“啊嗚”一聲便含了進去,嘴角還粘著顆晶瑩的米粒,竟咧開沒牙的嘴,發出“咯咯”一聲極輕極脆的笑。
那笑聲,像初春冰裂的第一聲輕響,細弱卻無比清晰,落在這死氣沉沉、寒意沁骨的屋裡,竟讓虞玉蘭那雙白天在河床裂縫裡拚命摳挖過黃豆、此刻還布滿血口子的手心,莫名地發起癢來,一股混合著辛酸與微甜的熱流,悄然漫過心田。
——灶台角落,那十七粒沾著濕泥、被她視為救命稻草的黃豆,似乎也被這灶膛裡未儘的餘火映得微微發亮,像在無聲地應和著這生命最初的、頑強的歡愉。
“瞧瞧!瞧瞧俺這小外孫!”外婆笑得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細的縫,眼角的皺紋層層疊疊擠在一塊,像一朵在蕭瑟秋風裡艱難綻放的野菊花,“吃了就笑!
是個有根基、帶福氣的!好養活!指定好養活!”
她說著,又夾起一粒米。
這回,她先把筷子頭極快地放進自己嘴裡,看似不經意地抿了一下。
那動作迅疾得像一陣風,仿佛隻是為了試試飯菜的冷熱。
但巧女眼尖,看得真真切切——外婆是把那筷子頭上沾著的一點點油潤米湯,偷偷地、飛快地舔進了嘴裡!
那乾枯的舌頭在同樣乾裂的嘴唇上閃電般打了個轉,臉上瞬間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貪婪的滿足,旋即,那滿足便被更深重的疲憊與掩飾所覆蓋。
昊文蘭在一旁看著,心像被針猛地紮了一下,又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澀得難受。
她心裡跟明鏡似的,娘這是餓狠了,餓得心發慌啊!
早上娘挎著那個破籃子進門時,她瞥見裡麵裝的全是些老得嚼不動、苦得麻舌頭的苦苣根,連最細的根須都舍不得丟棄,洗得見了白芯——這哪是正經吃食?
分明是餓得實在沒了法子,連草根樹皮都當成了救命的指望!
可娘剛才進門那會兒,卻故意拍著那癟塌塌的肚子,聲音刻意拔得老高:
“甭惦記我!我早吃過了!隊裡晌午分了紅薯乾,吃得飽飽的,這會兒還撐得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