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尾巴,依舊死死纏著南三河,像一條冰冷的巨蟒不肯鬆開它最後的盤踞。
凍土雖已消融,卻化作一片深褐色的泥淖,黏性十足地裹挾著每一雙敢於踏足其上的鞋底,甩都甩不脫。
如同這青黃不接的饑饉年月裡盤踞在人心頭的陰霾,沉重而令人窒息。
然而,莊戶人家的娃娃們,卻像田埂上那些最早鑽出凍土的嫩茅針,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倔強勁兒,硬是在這片蕭瑟中探出了頭,宣告著生命不可遏製的萌動。
姬永海穿著他娘昊文蘭用舊棉襖改的小坎肩,棉絮被壓實了,裹得他圓滾滾,活像一隻神氣活現、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小牛犢。
他手裡寶貝似的攥著他爹姬忠楜那把舊二胡,琴筒上蒙著的蟒皮早已被無數次的摩挲浸潤得油光發亮,仿佛吸飽了歲月的汗漬和指溫。
兩根琴弦繃得緊緊的,在稀薄如紙、蒼白無力的日頭下,泛著一種孤寂而堅韌的微光。
他拖著這視若珍寶的家什,趾高氣揚地走在莊前那條被無數腳步蹂躪得泥濘不堪的小道上。
腳下的泥巴隨著他的步伐發出沉悶而粘膩的“噗嘰噗嘰”聲,仿佛在為他奏著一支歪歪扭扭、不成腔調的凱旋曲。
姬忠年家的矮土牆院子,像一塊被遺忘在角落裡的破舊補丁,此刻卻成了幾個泥猴般身影的樂園。
姬忠年,論輩分是永海的叔,可永海仗著爹娘的寵愛,從來隻大喇喇地喊他“小忠年”;龐世貴家的兒子龐四十,和他同歲;還有後莊隔了條窄窄莊園河溝的田烈屬兒子田慧法,比他大兩歲。
四個半大小子,是鐵打的玩伴,風雨無阻,總愛在這破敗卻自由的院子裡聚頭,攪動起屬於他們的喧鬨。
永海一腳踏進院門,那破敗的土牆仿佛都因他的到來矮了幾分。
他把二胡往身前一杵,下巴抬得老高,幾乎要戳到天上去了,一雙小眼睛裡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光芒,聲音脆亮:
“瞅瞅!俺爹的!”那神氣勁兒,仿佛他捧著的不是一把漆皮剝落、飽經風霜的舊二胡,而是皇帝老兒禦賜的尚方寶劍,足以號令群雄。
小忠年那雙滴溜溜轉的眼珠子骨碌碌一閃,立刻冒出一個鬼主意。
他湊近一步,帶著幾分挑釁和慫恿,笑嘻嘻地說:“永海,光抱著算啥本事?
你會拉不?拉個調調給咱哥幾個聽聽!要拉得咱仨都聽懂了,才算你真行!”
他故意頓了頓,伸出一根臟兮兮的手指,虛點著那二胡。
“要是拉不出來,嘿嘿,這東西,今兒就得輪著耍,誰也不準偷偷拿回家!”
龐四十和田慧法一聽,眼睛“唰”地亮了,像餓急的小狗驟然聞到了肉骨頭香,忙不迭地使勁點頭,喉嚨裡發出含混的附和聲:
“對對!拉!拉!”
姬永海的小胸脯猛地一挺,像隻被激怒的小公雞,毫不示弱地迎上挑戰:
“拉就拉!怕你們不成?”他狡黠地眨眨眼,黑亮的眼珠裡閃過一絲精光。
“不過,”他拖長了調子,伸出小巴掌晃了晃。
“俺要是拉得懂,你們仨身上帶的‘零嘴’零食),甭管是啥,都得乖乖拿出來,大家夥分著吃!一個子兒也不能藏私!”
“中!”龐四十率先拍著瘦巴巴的胸脯應承,那破棉襖上的補丁隨著他的動作簌簌抖動。
他小心翼翼地從補丁口袋裡摸出一個圓滾滾、帶著溫熱的煮雞蛋,蛋殼上還沾著灶膛裡的草木灰,鄭重其事地放在旁邊一塊半截磚上,仿佛那是他押上的全部賭注。
田慧法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有些窘迫地摸了摸空癟的衣兜:
“我……我沒帶。”小忠年也聳聳肩,攤開空空的手掌:“我也沒。”
“那不成!”永海小嘴一撇,學著大人談判的模樣,伸出小拇指,神情莊重。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反悔誰是小狗!”
四個沾滿泥巴、指甲縫裡嵌著黑垢的小指頭,在稀薄的陽光和清冷的空氣中,鄭重其事地勾纏在了一起,仿佛在進行一個古老而神聖的契約儀式。
他煞有介事地在院子中央一塊被磨得還算平整的青石上坐下,那石頭冰涼刺骨,激得他屁股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