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永海沒像來時那樣東張西望,蔫蔫的,一聲不吭。
風好像更猛了,吹得路旁乾枯的樹枝“嗚嗚”叫,像鬼哭,聽得人心裡發毛。
他緊緊攥著忠芳的手,不再是出來時的新鮮,而是想找個依靠。
那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他小小的胸膛裡撞來撞去,攪得他不得安寧。
“姑,”他終於忍不住,聲音在風裡有點發顫。
“那個白狗子,馮團長,他為啥要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還那麼……得意?這話是啥意思?我好像聽奶奶跟娘也說過。”
他仰起小臉,在黯淡的星光下,眼睛裡滿是困惑,望著忠芳。
忠芳被問住了。
她十七歲,沒讀過幾年書。
平日裡心思都在針線活和幫家裡乾活上。
偶爾聽莊戶人閒扯些舊事,哪想過這話裡的門道?
她隻覺得這話聽著帶勁,像戲文裡的詞兒,透著世事翻覆的意思。
她撓了撓被風吹亂的頭發,頭發上還沾著點草屑,臉上顯出點為難:
“這個啊……就是說,人這輩子,運道就像咱南三河的水,它是會變的!”
她指著腳下黑沉沉的大河影子。
“你看這河道,不會總在一個地方流。
今年水衝這邊,河東的地就肥,人也旺,日子好過,那就是‘河東’。
過些年,水改道了,衝到西邊,河西的地肥了,人旺了,河東的日子可能也不好過了,變窮了,這地也就叫‘河西’了。”
她頓了頓,想找個具體的例子,“就像……嗯,好比咱莊前頭老蒯家!”
“老蒯家?”永海追問,眼睛瞪得圓圓的。
“對!蒯明高!”
忠芳的聲音活泛了些,像說起什麼熱鬨事。
“解放前,那可是咱南三河兩岸跺跺腳地皮都顫的主兒!
大財主,良田千頃,高門大院,青磚瓦房,飛簷翹角,屋脊上還蹲著琉璃獸,下雨時雨水順著獸嘴往下淌,像淌金流銀!
縣裡省裡都有門路,他兒子剛出學堂門,就花大把銀子捐了個副團長,穿著軍裝回家時,馬隊排了半裡地,威風得很!
那時候,他家就是‘河東’,站在高高的岸上,看彆人都在‘河西’的爛泥裡撲騰。”
她咽了口唾沫,“可後來呢?共產黨坐江山了!打土豪,分田地!他家的田產、浮財,全分給了像咱家這樣的窮佃戶!
蒯明高本人,被公審大會判了,吃了槍子兒!他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也夾著尾巴做人,跟咱一樣下地掙工分。
.這不就是活脫脫從‘河東’一下子栽到‘河西’的泥坑裡去了?
三十年……哦,用不了三十年,幾年光景,天翻地覆!”
永海聽得似懂非懂,小眉頭皺成了個疙瘩:
“那……姑,為啥河西我三姨奶奶家,她公公也是大地主,以前也是河東的壞人,怎麼就沒挨批鬥遊街?也沒吃槍子兒?房子還給他們住著?三姨爺爺還在部隊裡當乾部呢?”
他想起過年去河西走親戚,三姨奶奶家不算氣派,可乾淨整齊。
三姨爺爺穿著四個口袋的乾部服,說話和氣,跟電影裡那個彭霸天、馮團長完全不一樣。
奶奶提起他家,語氣裡總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有點遠,又好像有點認可?這跟蒯明高的下場差太遠了。
“這個……”忠芳卡殼了,撓了撓頭,臉上有點紅。
“哎呀,你這孩子,腦瓜裡咋這麼多彎彎繞?這事……這事可複雜了,一兩句話說不清。
得……得問你奶奶去!她老人家經的事多,心裡跟明鏡似的!”
永海沒再問,可心裡的疑團沒解開,反倒像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大。
蒯明高栽了,田步仁家為啥沒栽?
都是地主,為啥不一樣?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難道這十個字不是對所有人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