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良久,仿佛在那無聲的深潭中撥動著記憶的水麵。
四周靜謐得令人心顫,唯有蘆葦隨風搖曳,發出沙沙的呢喃聲,仿佛在訴說著古老的秘密。
遠處洪澤湖的浪濤輕輕拍打著岸邊,似乎在低語著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
那目光從永海的臉龐緩緩移開,投向那一片浩瀚如墨的湖水。
湖麵已變成一塊巨大的黑曜石,幽深而神秘,偶爾有魚兒躍出水麵,濺起點點碎光,旋即又被濃黑吞噬。
乾裂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宛如被烈日炙烤的荷葉,終於,一段帶著水腥與歲月塵埃的故事,像沉藏在湖底的船桅杆,逐漸浮出水麵,悠悠展開。
“洪澤湖……”他的聲音沙啞得似砂紙劃過木頭,帶著歲月的沉重與滄桑。
“洪澤湖的水,可不像你罐子裡的那條小泥鰍那麼平靜安詳。
它寬廣無垠,足以容納半個天;它深邃莫測,埋藏著千百年的秘密;它底下藏著的故事,比這湖中的魚蝦還要繁多,還要腥臭……”
古人雲:“湖底藏著半部書,浪裡埋著千年事。”此言毫不誇張。
姬家萍的手指輕輕敲擊著膝蓋,仿佛在數著湖底那些沉甸甸的家族往事。
“你問我有沒有赤衛隊?”他頓了頓,眼眸中似乎升起一層迷霧。
“當然有!怎能沒有?那些都是血水裡滾出來的好漢!
你爺爺姬家蔚,我的親四哥,還有你奶奶,以及我自己……”
他提到“我”字時,聲音微微顫抖,像風穿過破舊的窗紙。
“當年……也曾乾過那提著腦袋的生意。”
永海的嘴微微張開,像被驚嚇的小麻雀。
在他心中,奶奶的身影瞬間變得高大挺拔,如電影中韓英站在船頭的英姿,身上仿佛鍍上一層光輝。
他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膛,小小的身軀站得更直了。
“可這造反的膽子,不是石縫裡蹦出來的。”
姬家萍的目光越過湖水,似乎穿透了暮色,回溯到幾十年前的光景。
“根子,得往上刨,刨到我們小姬莊開天辟地的老祖宗——你太爺爺姬玉崇!”
他伸出三根指頭,指節粗得像老樹根:
“老太爺兄弟五個,他排行第三。
他們兄弟五人,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豁出性命,卷入那場驚天動地的浩劫——太平天國!”
“太平天國?”永海輕聲重複,這名字沉甸甸的,像一塊剛從湖底撈起的巨石,狠狠砸在他那懵懂的心扉。
“對!就是天王洪秀全坐金鑾殿的那場太平天國!”
姬家萍的聲音突然變得激昂,仿佛火星濺入乾柴堆,燃起一片火光,但那火光很快被更深的滄桑所掩蓋。
“老大姬玉禮,老二姬玉響,兵敗後一路逃難,最終在四川紮下了根。
二十年前,我為了革命事業,帶著幾位同誌,頂著烈日,走訪他們的故鄉。”
他撫摸著脖子,似乎還能感受到當年接頭時脖子上那條白布巾的涼意。
“那地方,幾乎每個縣,十之八九都姓姬!
見麵不用多說,便知是一家人,那份親熱,能把人的骨頭都暖熱了。”
“老四姬玉高,老五姬玉遠。”
他指了指腳下的土地,“他們三兄弟,最終落在洪澤湖東岸的下遊,披荊斬棘,開出了大姬莊和小姬莊這兩塊命運的搖籃。咱們的小姬莊,就是你太爺爺姬玉崇用一鍬一鎬刨出來的根基。”
永海聽得入神,小腦袋努力消化著那如老樹根係般複雜的家族血脈。
他想象著太爺爺揮動鋤頭,在荒蕪的土地上開辟出第一塊土地的模樣,那一定威風凜凜,令人敬畏。
“再往下,太爺還生了兄弟仨。
兄弟仨,便如枝繁葉茂的樹乾,繁衍出我們這‘家’字輩的八個兄弟!”
姬家萍掰著手指,像在數著田裡的麥穗,一個個認認真真。
“你大爺爺姬家茹,排行第一;你親爹爹姬家蔚,排行第四,他們是親兄弟,同父同母——大房的姬華瀛的兒子。”
他怕永海聽不明白,特意放慢語調,仿佛船在淺灘上緩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