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萍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隻把目光投向遠處的黑暗,那裡仿佛藏著無數的如果。
再說你西頭姬家苃爺爺......
姬家萍努力平複了情緒,聲音重新變得乾澀,像風吹過枯樹葉。
一輩子雖沒乾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功勞。
可一個普通黨員,踏踏實實走在隊伍前頭,就像田埂上的野草,不顯眼,卻牢牢護著腳下的土,也就夠了。
他現在也是扛鋤頭的老社員,可他根正苗紅,有那張黨票護身,那黨票比護身符還管用,讓他穩穩地站在河東岸上!
他頓了頓,目光沉沉地落在永海懵懂的小臉上,一字一句,重得像砸在地上的石頭:
而我呢?走岔了道,栽了跟頭,一步錯,步步錯,一直就在這河西的爛泥坑裡打滾、苦熬!
永海呀,二爺爺今天掏心窩子跟你說:
河東的路,寬,平,像鋪了石板;河西的路,窄,硌腳,滿是紮人的蒺藜,走一步,疼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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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中的苦楚,隻有陷在爛泥裡的人,才曉得那滋味能苦到骨頭縫裡,苦到連眼淚都是鹹的!
這預言如同冰冷的讖語,將在四十年的時光長河中應驗。彼時的姬永海身陷囹圄,四周都是冰冷的牆,才真正嘗到這苦滋味,方知世態炎涼,苦不堪言。)
至於你大爺爺家茹,二爺爺家菶,還有我大哥家蘇,還有你早走的親爺爺家蔚......
姬家萍的聲音飄忽起來,像風中的殘燭,明明滅滅。
他們四個,一輩子土裡刨食,脊梁被日頭曬彎了,彎得像張弓;腳板被泥土磨厚了,厚得像鞋底。
豁出命去護著這老小的莊子,受儘了人間的磨難......
他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水腥氣的涼風,那風裡像摻了沙子,刮得嗓子疼:
可惜啊,沒等到共產黨把紅旗插上小姬莊屋頂的那一天,沒等到......新社會太陽的光,暖暖地照在他們老臉上。
暮色徹底把南三河吞了。
遠處的洪澤湖成了一塊巨大的、深不可測的墨,連浪濤聲都變得低沉,像巨獸在打盹。
水鳥的叫聲偶爾劃破黑暗,淒惶得很,更添了幾分荒涼。
姬家萍費力地抬起那隻還能動彈的手,在越來越濃的黑暗裡,掰著指頭數:
永海啊,你才五歲,好些話,二爺爺說了,你也像聽天書。
可我告訴你......
他渾濁的眼睛在昏暗中竟奇異地亮了一下,像兩顆快要熄滅的火星,緊緊鎖住永海。
永字輩這一撥,眼下正好十個娃娃!巧了不是?按生庚八字排下來,你姬永海,也正排行第六!
這數字如同命運的烙印,暗示著他將與眼前這瘸腿的六爺爺踏上同一條布滿荊棘的河西路,甚至更為慘烈。
湖底的暗流在此時湧動,將把這命運的絲線越纏越緊。)
這輕飄飄的二字,落在永海心上,卻像兩塊冰冷的秤砣,沉沉地壓著。
他莫名地打了個寒噤,像有冷風順著領口鑽了進去,凍得骨頭縫都疼。
你記死了!姬家萍的聲音陡然變得嚴厲,帶著一種垂死之人托付身後事的鄭重。
甭管其他兄弟叔伯走得多遠,飛得多高,你姬永海,得把根紮牢!
得想法子,一直站在河東!
千萬!千萬!莫學你二爺爺我......
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那條殘腿,發出沉悶的響聲,如同敲在棺材板上,是最後的警鐘。
一腳踏空,摔回這河西的爛泥潭裡,萬劫不複!
五歲的姬永海,站在濃得化不開的暮色裡,洪澤湖吹來的潮濕冷風,像無數根細針,紮在他臉上。
他仰著小臉,努力望著黑暗中二爺爺那張模糊不清、卻刻滿無儘悲苦與悔恨的臉。
那沉甸甸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帶著灼痛和恐懼,硬生生鑿進了他稚嫩的記憶深處。
他使勁地、重重地點頭,小拳頭在身側握得死緊,指甲都嵌進了肉裡,可他一點也沒覺出疼。
仿佛這樣,就能抓住河東那堅實的岸,就能把二爺爺的話刻得更深些。
可惜啊,命運的吊詭在於,人能記住刻骨的箴言,卻未必能在塵世的驚濤駭浪裡,把穩自己那艘注定顛簸的小船。
有些路,注定要用血肉之軀,親自去丈量它的坎坷與泥濘,就像洪澤湖的水,總要漫過堤岸,才能讓岸上的人知道,它到底有多深,有多烈。
風從蘆葦蕩裡鑽出來,帶著水腥氣,卷著暮色,把祖孫三人的影子揉在一起,又慢慢扯開,像要把這命運的絲線,在黑暗裡理出個頭緒來。
可誰也不知道,這線頭,到底攥在誰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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