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覺得手腕上那圈戴了許久、早就習慣了存在的紅頭繩,這會兒也隱隱發起燙來,緊緊貼著脈搏突突跳的地方,像是在應和著、共鳴著銀幕上傳來的那熾熱得像岩漿一樣的呐喊。
電影散了,片尾那激昂奮進的調子還在寒冷的夜空裡嫋嫋地飄。
幕布上的光影一下子熄了,四周頓時陷入比先前更深的黑暗,人們的眼睛一時半會兒都緩不過勁來。
人群開始騷動起來,議論聲、咳嗽聲、喊自家娃小名的聲音此起彼伏,攪和成一片散場特有的響動。
“散場嘍!散場嘍!快家去咯,腳都凍木了!”
“這電影真帶勁!看得人心裡頭熱浪翻騰的!那個林道靜,真有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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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咋的,這心裡頭啊,就跟揣了個小火爐似的,暖烘烘的!”
永海卻還僵在原地,兩隻腳像被釘在了凍得硬邦邦的土地裡。
四周嘈雜的聲浪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模模糊糊的毛玻璃,變得遙遠又不真切。
他小小的胸脯還在劇烈地一起一伏,心在薄棉襖底下“咚咚咚”地狂跳,像有誰在裡頭使勁擂著一麵小鼓,聲音大得他自己都聽得見。
眼前好像還留著林道靜最後那個定格的、滿是盼望的身影——在日頭無比燦爛的光輝裡,她的身影顯得那麼小,可又含著那麼大的、能把大石頭頂開的力量。
一隻溫暖又粗糙的大手輕輕落在他瘦削的肩膀上,是娘昊文蘭。
“走了,小海,家去了。”娘的聲音裡也帶著一絲乏和寒意。
永海這才猛地從那光影織成的夢裡驚醒過來,身子有些發木地跟著娘挪動,彙進開始慢慢流動的散場人流。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凍得硬邦邦的土坷垃硌得腳心生疼,刺骨的寒風依舊找著縫兒往他衣領裡鑽,可他卻奇奇怪怪地感覺不到冷了。
那股從銀幕上吸來的、滾燙的熱流,還在他小小的身子裡奔湧、衝撞,燒得他臉頰發燙,腦門甚至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子。
“嘿,文蘭姐,你家這小子,是看個電影看入迷了麼?”
旁邊一位裹著厚毛線頭巾的嬸子,借著微弱的星光跟遠處還沒完全熄掉的放映機餘光。
看到永海那雙異常明亮、閃著不一樣光彩的眼睛,還有他那挺得直溜溜、跟周圍縮脖弓背的人們全然不同的脊梁骨,不由得笑著打趣。
姬忠懷也擠在散場的人堆裡,正好走在吳文蘭母子旁邊。
他聽見了那嬸子的玩笑話,目光就落在了自家這個小堂侄的身上。
昏黑裡,他看不清永海臉上具體啥神情,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從那孩子單薄身子裡散出來的、一種不同平常的緊繃勁兒跟亢奮勁兒,就像一張拉滿了的、隨時要射出去的弓。
想起前幾日這孩子聽評書,竟為了那負心漢陳士美的下場偷偷抹眼淚的“稀奇”事,姬忠懷那張被歲月風霜刻滿溝壑的臉上,不由得滑過一絲複雜難言的情緒。
他伸出手,用那布滿老繭、沉甸甸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永海瘦小的肩胛骨,那力道裡,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感慨,還有某種模糊卻又真切的指望,聲音厚實地說:
“好小子!這骨頭頂硬實!是塊好料!眼裡有火,心裡有勁!好好念書,好好長大!
老話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風水哇,總是輪流轉的!
咱老姬家,往後可就指望你們這些小輩,給咱穩穩地立在這‘河東’岸上嘍!”
“河東……”
永海在心裡頭無聲地、反反複複地咂摸著這兩個看似簡單卻意味無窮的字眼。
他不自覺地抬起頭,望向墨汁般濃重潑灑開的夜空。
幾顆寒星疏疏朗朗地掛著,像凍僵了的、眨也不眨的眼睛。
那麵巨大的、曾經托起過林道靜和她那些同誌們悲壯故事的白色幕布,這會兒已完全隱沒在無邊的黑暗裡,仿佛剛才所有的輝煌跟激蕩,都隻是一場短暫的夢。
可是,永海曉得,那不是夢。
那銀幕上灼熱的光芒,那震醒人、喚醒魂的呼喊,早就像燒紅了的鐵釺子,在他嫩得像白紙的心版上,深深地、永久地燙下了一個磨不掉的印記。
他挺著被寒風吹得僵硬、卻覺得無比滾燙的小胸脯,腳步踩在凍得硬邦邦的土路上,發出“哢嚓、哢嚓”的清脆響聲,每一步,都異常地堅定、用力。
手腕上那圈紅頭繩,在袖子的遮掩下,緊貼著溫熱的皮膚,好像也持續傳過來一絲不易察覺的、讓人心安的,血脈相連的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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