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像一塊被風雨侵蝕的老木,癱倒在河灘上,身子軟綿綿的,像一灘爛泥。
任由水流將他推擠著。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呼吸如破舊的風箱般“呼哧呼哧”。
每一次喘息都像在拚命掙紮著,似乎要從那片水域的死神手中奪回一線生機。
他側過頭,猛地“哇”地一聲,將滿嘴的渾濁河水吐了出來。
水中夾雜著泥沙、碎水草和細碎的泥粒,像是從喉嚨裡噴湧而出的黑色泥漿。
每吐一口,喉嚨都像被刀割似的刺痛,疼得他直打哆嗦。
全身冷得像被凍透,牙齒“咯咯”作響,像是在發出某種無聲的暗號。
他的視線漸漸模糊,逐漸聚焦,終於看清了頭頂被夕陽染得通紅的天色,也看清了龐四十那張滿是淚痕、又臟又皺的臉龐。
那一瞬間,一股狂喜如洪水般衝破了所有的疼痛和恐懼!
他咧開嘴,露出被泥巴染黑的牙齒,沙啞的笑聲在暮色中回蕩,聲音像砂紙摩擦木頭:
“咳……咳咳……我……我遊過來了!你們看見沒?
我……我真的遊過來了!”那笑容中夾雜著泥水、淚痕,甚至帶著一股近乎猙獰的自豪感。
在夕陽的映照下,他的身影宛如一位剛剛贏得勝利的將軍,炫耀著自己剛剛奪回的戰果。
傍晚的微風帶著河水的腥味和青草的澀香,輕輕拂過四個驚魂未定的孩子們的身軀。
他們並排坐在離河較遠的高坡上,將濕透的衣裳攤在陽光餘暉照耀的石頭上晾曬。
姬忠年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手指頭又開始算計:
“一口,兩口,四口!
永海,你嗆了四口水!要是換成糧食,足夠吃兩頓了!真虧啊!”
田慧法的臉色還帶著點白,搓著自己濕漉漉的衣角,聲音顫抖著:
“嚇死俺了……以後再也不敢來了……要是娘知道了,非得拿燒火棍打斷俺的腿不可……”
龐四十默默地把自己那件補丁滿布、布麵粗糙的褂子遞過來,那衣服雖然破舊,卻帶著點太陽的溫暖。
“穿上,彆凍著。”
他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卻又極為溫和。
他的目光卻緊盯著姬永海腳踝上的血痕——那是被水草勒得紅紫色的傷痕。
在暮色中像一條蜿蜒的小蛇,看著就讓人心疼。
“下次彆再遊了,水太野了……像頭餓狼一樣。”
姬永海接過那件粗糙的褂子,感覺布麵帶來的微弱溫暖。
他沒有立刻穿上,而是抬起頭,視線越過腳下那條剛剛差點吞噬了他的河流,投向對岸——河西。
河西岸的蘆葦蕩長得比人還高,隨風搖曳,像一片沉默的海洋。
大人們常說的話又在耳邊回響:“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河東是高坡,是上坡路,是可以踩著泥土往上攀登的地方。
而河西,則是他們腳下這片窪地,是泥濘不堪的爛泥坑,是祖祖輩輩陷在泥水中的地方,難以自拔。
他爹姬忠楜經常在酒後,總會拍著大腿歎氣:“咱們姬家,祖祖輩輩都困在這河西,腳底沾滿泥巴,想往上爬,真比登天還難!難呐!”
一股熱流猛然湧上姬永海的喉嚨,帶著河水的腥味,燒得他心口發疼。
那被水泡過的身體,仿佛有一團火在燃燒,越燒越旺,烤得他渾身發燙。
他猛地轉過頭,不再看那片死氣沉沉的河西窪地,目光灼灼地掃過三個夥伴的臉龐。
他的聲音不高,帶著嗆水後的沙啞,卻像一塊熾熱的鐵塊,砸在暮色彌漫的河灘上:
“我一定要站在河東!”
他頓了頓,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泥水和血腥的味道。
“這河西的爛泥坑,我遲早要衝出去!
乾乾淨淨地衝出去!”
姬忠年撇了撇嘴,滿臉不解:
“河東有什麼好?路陡得跟驢背似的,走起來費鞋。
咱娘為了那雙鞋底,得用三股麻線,熬好幾個夜……”
田慧法趕緊點頭,像是找到了理:
“就是!河西多好,草長得密,放牛時躺在草窩裡,牛自個兒就能吃飽,多省勁兒!”
龐四十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姬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