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穀場上的空氣像凝固的泥漿,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老支書的話音剛落,羌忠遠隻覺得全身血液“嗡”地一下衝上頭頂,又瞬間沉到腳底,渾身冰涼。
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點銳利的疼痛也擋不住心頭被巨手緊攥的窒息感。
他想站起身大聲辯解,想告訴所有人自己連親生父母是誰都不知道,憑啥要背這不明不白的名聲!
可喉嚨像被滾燙的紅薯堵得嚴嚴實實,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他隻能把頭埋得更深,恨不得鑽進腳下那堆粗糙的黃麻杆裡,讓麻刺把自己裹起來,隔絕所有刺眼的目光。
汗水順著額角、臉頰往下淌,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乾裂的黃土地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小點,又很快被太陽曬乾,隻留下淺淺的痕跡,像無聲的淚水。
“他不是!”一聲清脆又帶著破音的呐喊,像一把鋒利的鐮刀,劃破了場上的死寂,刺得人心頭發顫。
姬忠芳猛地從人群中站了起來!她的臉漲得像熟透的紅柿子,胸膛劇烈起伏著,兩條烏亮的辮子因為激動甩得筆直。
她用手指著土台上的老支書,指尖都在發抖,聲音卻異常堅定清晰:
“羌叔乾活比誰都踏實!隊裡鍘草、挑糞、割稻子,哪樣臟活累活不是他搶著乾?
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回來,肩膀都磨出繭子了!”
她頓了頓,眼眶泛紅,卻更添了幾分倔強:
“他還教我認字,教莊裡的孩子們寫名字、寫‘洪澤湖’‘南三河’,連紙筆都是自己省出來的!我不知道啥叫‘出身’,但我知道他的心是好的,比那些隻會嘴上喊口號、背地裡耍滑頭的人強一百倍!”
話音未落,她就像一隻護崽的老母雞,不顧一切地衝到羌忠遠身前,用自己瘦弱的身軀擋在他和眾人之間,把那些犀利如針的目光都擋了回去。
全場頓時嘩然!像一盆冷水潑進了滾燙的油鍋,炸開了鍋。
老支書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手指著忠芳,聲音都在發抖:
“姬忠芳!你這丫頭片子是瘋了?!
被豬油蒙了心!分不清好賴人!”
人群中議論紛紛,“這忠芳是咋了?咋幫外人說話?”
“真是鬼迷心竅了,不怕連累家裡?”
“羌忠遠可是個麻煩,她咋就看不清呢?”
驚愕、不解、嘲笑的目光齊刷刷投向忠芳,像無數根小針,紮得人難受。
羌忠遠猛然抬起頭,望著眼前這個微微顫抖的背影。
那洗得發白的碎花布衫,那兩條倔強挺直的辮子,在刺眼的秋日陽光下,宛如一道微弱卻堅定的光,瞬間刺破了他心中積壓已久的陰霾。
一股熾熱的熱流湧上眼眶,酸澀得讓他差點掉下淚來。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拉住忠芳的胳膊,讓她彆再說下去,彆為了自己惹上麻煩!
可那隻手剛伸到一半,又像被火燙到似的,僵硬在半空中。
他看見忠芳側臉堅毅的線條,看見她眼中燃燒的、不容置疑的光芒,那光芒比正午的太陽還要熾烈,燙得他指尖發顫,心口劇烈跳動。
打穀場上的喧囂如沸,老支書唾沫四濺的批評、忠芳尖銳的反駁、村民們嗡嗡的議論聲,像無數鞭子抽打著空氣。
可羌忠遠仿佛被困在一個無聲的繭裡,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褪色,唯有眼前這個單薄卻挺直的背影,像一把熾熱的烙鐵,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忠芳那毫不退縮的宣言,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猛然撬開了他心中那扇被屈辱和絕望緊鎖的門。
虞玉蘭臨行前的嚴厲警告猶在耳邊:
“彆做出格的事!彆讓人戳俺老姬家的脊梁骨!
否則就收拾鋪蓋走人!”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秤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曾經多想拉開她,懇求她閉嘴,像過去那樣,把頭埋得更深,用沉默和忍耐換取一線生機。
可此刻,看著那單薄卻倔強的背影,聽著她帶著哭腔的呐喊,他心中那股從未有過的情感,像南三河漲水時的浪頭,猛然衝破堤壩,悲愴而熾烈。
他那僵硬懸空的手,終於緩緩放下,但不是去拉扯,而是輕輕地、帶著一份近乎悲壯的顫抖,覆蓋在忠芳那緊握成拳、微微顫抖的手背上。
肌膚相觸的瞬間,忠芳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被一道電流擊中,她驚愕地側過頭,那雙因怒火與淚水而通紅的眼睛,撞上了羌忠遠深邃的目光。
那目光裡藏著太多複雜的情感——有深不見底的痛苦,有被逼到懸崖邊的絕望,有豁然洞開的驚愕,更有一種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決絕!
仿佛沉寂已久的火山,在巨大的壓力下終於撕開了堅硬的地殼,熾熱的岩漿即將噴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