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澤湖的秋霧還未散儘,南三河的水麵上便泛起一層細碎的銀光,像是晨曦中的碎金,閃爍著微微的光暈。
姬永海被父親姬忠楜緊緊攥著小手,沿著那條彎彎曲曲的土路緩緩前行。
這條土路仿佛一條灰色的巨蛇,蜿蜒穿過收割後的稻田,靜靜地訴說著鄉村的沉寂與堅韌。
年僅虛七歲的永海,腳步尚顯踉蹌,手中緊握著母親昊文蘭用碎布頭拚縫而成的書包。
那書包裡裝著一冊在供銷社火災廢墟中搶救出來的焦糊硬皮本子,還有那半截削得尖尖的鉛筆頭——
大姐永蘭用柴刀削得鋒利如刀鋒,仿佛隨時準備刺破什麼,也像是他心中那點模糊的希望。
清晨的校鈴聲穿破薄霧,清脆而莊重,像一把金屬的劍,劈開了沉寂的天幕,也擊在永海稚嫩的胸膛上。
這鈴聲,他在自家泥屋裡就能聽見,時而是上課的召喚,時而是放學的提醒,更多時候則像一片模糊的回響。
今天,這聲音第一次變得具體而沉甸甸,像一塊壓在心頭的石頭,促使他一腳一腳堅定地走向那所陌生的學校。
父親的手掌粗糙、熾熱,滿是裂口和硬繭,宛如一塊被烈日炙烤過的樹皮,堅韌而又荒涼。
永海偷偷抬頭,望著父親那滿布皺紋、飽經風霜的臉龐。
三十歲的姬忠楜,臉上的溝壑已不遜於五十歲的老農,那是饑餓、勞作和六個孩子的沉重壓痕。
他抿著嘴,嘴角向下撇著,仿佛不是送兒子入學,而是在押送他去一場漫長而前途未卜的苦役。
“聽著,”父親的聲音低沉而沉悶,像從深井裡傳出,“到了學堂,眼睛要亮一點!
遠離那個羌忠遠!沾上他,就是沾上‘河西’的爛泥坑!
你姑父信裡的話,字字是金!記住了?”
他的話語雖簡單,卻重如泰山。
永海腦海中立刻浮現出羌叔的模樣:
在打穀場邊,用樹枝教他寫字,字寫得又直又漂亮。幫他撈起掉進南三河裡的破鞋,冰冷的河水凍得羌叔的手通紅,他卻隻是咧嘴笑著。
永海又想起那段在他5歲時,他先被羌叔戲弄煽風而引發豬遢菜園被罵,後又有他策劃三皮孩捉弄羌叔陷入泥沆的鬨劇。
那時的羌叔非但沒有指責他,記恨他,反而對他更好更高看三分。
使他一直引以人為傲,成為他海先生孩提時最精彩的快事。
還有在批鬥會上的那聲嘶力竭:“我到底是誰?!”像受傷的野狼……
爹說他是“臟東西”。
可永海的小小心靈裡,那模糊的影像總與“臟”字無法對上。
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聲音輕得幾乎被腳步聲吞沒。
學校就在眼前。幾排刷著白灰的平房,門窗略顯破舊。
父親領著他來到一位戴著眼鏡、麵色嚴肅的女老師麵前,她是班主任田老師。
“姬永海?”田老師低頭打量著他,目光透過鏡片,像兩把細細的小刷子。
“個頭倒是不小。”
她隨手一指,指向教室最後一排靠牆的角落。
“喏,坐那兒去。”
永海順著老師的手指望去。
教室後麵孤零零地擺著一張破舊的條凳。
一個女孩已經坐在一端,她看起來年紀不小,至少和大姐永蘭差不多高,十三四歲的模樣。
永海輕輕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在條凳的另一端坐下。
女孩迅速抬眼,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帶著驚懼,像受驚的小鹿。
永海第一次明白,原來“上學”也意味著要和一個陌生的女孩擠在一張冰冷的板凳上。
上午的課像南三河那渾濁的水,緩慢而沉悶地流淌過去。
田老師用溫和的聲音教拚音字母,永海聽著那些彎彎扭扭的符號,竟覺得似曾相識。
母親昊文蘭在油燈下,用筷子蘸著水,在破碗底認數、比劃字形,還有那劈啪作響的算盤珠子。
算盤口訣“一上一,二上二……”他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母親那粗糙的手指點著算盤,總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
永海,你得會算賬,這是最要緊的本事!”
此刻,田老師在黑板上寫著“a,o,e”,他覺得那些符號還沒有母親碗底水痕深。
中午放學鈴聲刺耳地響起,孩子們像潮水般湧出教室,奔向各自帶飯的角落,或急匆匆往家趕。
永海剛走出教室門,就看見大姐永蘭大姐上過一年學,學名即大名叫姬永蘭,從人那以後,家裡人不再叫她巧女)和二姐永英站在操場邊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等他。大姐手裡抱著兩歲的弟弟永洲,背上還用小被單捆著剛會走路的永洪。二姐永英則緊緊牽著小妹永美的手。
“永海!”永蘭看到他,臉上擠出一絲笑容,空出一隻手揮了揮。
她瘦高的身子裹在寬大的舊夾襖裡,頭發有些毛糙地挽在腦後,隻有十三歲的臉龐,卻早早地被操勞的灰黃蒙上。
她背上的永洪不停扭動,小手去揪她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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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海跑過去,心中的新鮮感頓時被眼前的景象衝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