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蘭踩著那雙舊裹腳布鞋,發出“啪嗒啪嗒”的輕響,奔向洪澤東岸端的堰南鎮。
她急切試圖刨出埋藏已久的羌家根脈。
青石板路上,縫隙中夾雜著歲月沉澱的泥垢,被無數雙腳的磨礪磨得光亮,映照出她那佝僂的身影。
這裡的鎮子比小姬莊大了十倍不止,街麵上彌漫著油條鋪子飄散的油煙氣、供銷社散發的肥皂香,還有船民身上那股河水的腥味,交織在一起,令人頭暈目眩。
她懷揣著羌忠遠那句“我到底是誰”的疑問,像握著一塊熾熱的烙鐵,越走越急,那股灼熱的疑惑便越發刺心。
後背沁出一片汗水,黏在粗布褂子上,像一層沉重的包袱,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複興飯店那塊木製招牌在風中搖曳,剝落的油漆露出底下那兩個“複興”二字,筆畫間似乎還能隱約看出昔日的闊氣,宛如一位落魄的秀才藏在補丁縫裡的一塊綢緞。
虞玉蘭扶著門框,微微側身望進去。
隻見一名穿著藍布褂的夥計正用抹布細心擦拭著油膩的八仙桌,見她這鄉下老太太模樣,連抬眼都懶得抬,手裡的抹布在桌麵上畫著圈,像是在驅趕什麼晦氣。
“給您打聽個事兒,”
她將包袱放在牆角,聲音沉穩而堅定。
“早年這碼頭邊上的小人堂,到底藏在哪個角落?”
夥計手中的抹布停了一下,抬頭打量了她一番,眼神中帶著幾分不屑,像在掂量一堆毫無價值的舊銅爛鐵:
“小人堂?那早就不在了!
早改成了公社倉庫,就在船閘的西邊,那排青磚大瓦房就是。”
他朝窗外努努嘴,嘴角浮起一抹譏諷的笑容。
“你問這乾嘛?那地方邪性得很,夜裡常聽見娃娃哭,嗷嗷叫的,就像貓爪子撓心似的。”
虞玉蘭沒有多說一句話,謝了一聲,轉身離開。
沿著船閘邊那排青磚瓦房走去,果然氣勢非凡,牆頭上的紅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像燃燒的火焰。
門口站著兩個身穿紅袖章的年輕人,背著手來回踱步,皮鞋底敲擊地麵,發出“咚咚”的沉悶聲,仿佛在為這片寂靜的院落敲響喪鐘。
她繞著牆根轉了半圈,牆縫中長出幾叢野蒿,葉片上還沾著泄洪時濺落的泥點,綠得發黑。
她的腦海中浮現羌忠遠奶奶臨終前那隻緊緊抓著她手腕的枯瘦手,指節硌得她心頭一陣刺痛:
“碼頭……銀杏……”
幾個字像被水泡脹的棉絮,堵得喉嚨發緊,眼珠子都漲得通紅。
鎮北頭的奶奶廟隻剩下一扇半破的門,門板裂開一道大縫,像張漏風的嘴。
神像早已被砸得稀碎,供桌上堆滿了社員們寄存的農具,鋤頭、鐮刀交叉堆疊,像一堆無人收拾的屍骨。
廟前那片空地倒還寬敞明亮,幾棵老榆樹歪歪扭扭地站立著,樹乾上嵌滿了陳年的碎磚,像沒長好的疤痕。
一位拾柴的老漢蹲在牆根抽煙,煙鍋裡的火星忽明忽暗,映照出他滿臉的皺紋,像一幅被煙熏黃的老畫。
虞玉蘭走過去,從煙荷包裡捏出一撮自己卷的煙絲,遞給他,手指抖得像秋天的螞蚱。
“老哥,這廟前頭,早年是不是有個羌姓的大戶?”
她輕聲問。
老漢眯著眼睛打量那煙絲,咬著黃牙猛吸一口,煙霧從鼻孔噴出,像兩條小蛇:
“羌地主?那還用問?
那時候批鬥他,就在這廟門口搭台子!
那陣子,滿天都是喊聲,像螞蟻搬家似的!
口號喊得震天響,房頂的瓦都震得掉下來!
那老東西穿著單衣,跪在冰碴子上,門牙都被踹掉了,血順著下巴流,凍得像紅冰糖,一串串的,就像廟裡掛著的佛珠。”
他咂咂嘴,唾沫星子濺在衣襟上,“批鬥完就關了大牢,今生都彆想出來,除非閻王爺來提人。”
虞玉蘭的心沉了沉,像墜入南三河底的淤泥,五臟六腑都跟著沉了下去,肋骨都像被壓得生疼。
她又走到銀杏廣場,那棵幾人合抱的老銀杏樹依舊挺立著。
樹乾粗得需要兩個人才能抱過來,樹皮上布滿了刻著“打倒”二字的紅色標語,筆畫深得能塞進手指,紅得像凝固的血。
秋風掃過,金黃的葉子簌簌飄落,像無數隻巴掌,輕輕拍打著當年批鬥會的傷痕,令人心頭發麻。
她站在樹下,仿佛還能聽見那震耳欲聾的口號聲穿越時空,夾雜著羌地主壓抑的呻吟。
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撞擊在四周的牆壁上,又彈回,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連續走了三天,腿肚子都變得像灌了鉛似的沉重,每邁出一步都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虞玉蘭才在街北頭問了兩戶姓羌的人家。
羌東進家正在堆豬圈,泥坯子堆得整整齊齊,像在堵新墳。
聽到問羌地主的事,他手裡的泥抹子“啪”地扔在地上,聲音清脆得像骨頭斷裂:
“彆提那老東西!我們是逃荒來的,跟那地主八竿子打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