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瑾瑜那聲“挺住”帶來的微弱暖意,在冰冷殘酷的現實麵前,如同風中殘燭,搖曳欲熄。銀行的最後通牒像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供應商的催款電話絡繹不絕,空置的辦公區每天都在無聲地消耗著所剩無幾的現金。顏旭知道,再這樣下去,旭日通訊連最後一點骨血都會被耗儘,徹底淪為一座被債務和訴訟埋葬的廢墟。
他必須做出選擇。一個痛苦到近乎殘忍的選擇。
沒有召開任何會議,沒有與任何人商議。在又一個徹夜未眠的黎明,顏旭獨自一人坐在辦公室裡,麵對著那架粘合後布滿醜陋膠痕的紫檀木算盤,以及攤開的最新財務報表。數字是冰冷的劊子手,宣判著哪些業務線在持續失血,哪些項目已是負資產,哪些辦公場所的租金成了無法承受之重。
他拿起筆,手穩定得可怕,在一張白紙上劃下一道道冷酷的線條。華東、華南新設立的、尚未產生穩定盈利的辦事處——關閉。為了迎合資本故事而倉促上馬、但與核心通信業務關聯度不高的軟件項目——砍掉。東三環這間昂貴、如今卻大半空置的甲級寫字樓——退租。
最後,他的筆尖停留在員工名單上。那上麵,還有幾十個名字,一些是創業初期就跟隨著他的老員工,一些是擴張期招聘來的、充滿潛力的年輕人。他閉上眼,腦海中閃過一張張麵孔,然後,依據崗位核心程度、業務線存續情況,開始劃掉名字。每劃掉一個,他的心就像被鈍器重擊一次。當最終比例定格在裁撤70%時,他感覺自己的半條命仿佛也被劃掉了。
業務重組與組織瘦身,教科書上冷靜的詞彙,此刻意味著他要親手拆解自己嘔心瀝血搭建起來的骨架,斬斷與並肩作戰夥伴的聯係。
決定做出後,執行得快如閃電,近乎冷酷。他不能讓猶豫和情感拖垮這最後的自救。
搬離甲級寫字樓的那天,天氣陰霾。沒有歡送,沒有儀式,隻有寥寥幾個留守的員工默默地幫忙收拾所剩無幾的物品。搬家公司的小貨車停在樓下,與周圍光鮮的環境格格不入。顏旭抱著一個裝滿重要文件的紙箱,最後看了一眼這間曾經承載著無限野心和短暫輝煌的辦公室,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電梯。
新的“總部”,回到了中關村,但不是原來那個充滿煙火氣的陋室,而是一個更偏僻、更陳舊的寫字樓裡租下的一個小套間,隻有之前麵積的五分之一。牆麵有些斑駁,地毯散發著黴味,但租金隻有之前的十分之一。
接下來,是更艱難的過程——裁員麵談。顏旭沒有將這個任務交給任何人,他堅持要親自麵對每一個即將離開的員工。小小的會議室變成了審判庭,顏旭是唯一的法官和行刑者。
大部分員工沉默地接受了,帶著麻木或怨恨的表情簽下離職協議。也有人情緒激動,拍著桌子質問:“顏總,我們跟著你拚死拚活,公司好的時候沒享多少福,現在說裁就裁?我們的房貸車貸怎麼辦?”
顏旭沒有辯解,沒有許諾空頭支票,隻是深深鞠躬,將法律規定的補償金雙手奉上,重複著蒼白無力的“對不起”。
最後一位進來的是財務部的張曉梅,一個跟了顏旭五年的老員工,性格內向,做事極其認真負責,是公司最可靠的“管家”之一。她似乎已經預感到了什麼,臉色蒼白,手指緊張地絞在一起。
顏旭看著她,喉嚨像是被堵住,幾乎無法開口。他艱難地說明了公司的困境和不得不做出的決定,將那份沉甸甸的離職補償協議推到她麵前。
張曉梅沒有看協議,她抬起頭,眼圈瞬間紅了,淚水無聲地滑落。她沒有咆哮,沒有質問,隻是用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輕輕地問:
“顏總……你的理想……不要我們了嗎?”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準地刺穿了顏旭所有堅強的偽裝,直抵內心最柔軟、最痛苦、也最愧疚的角落。他構築的所有心理防線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他看著張曉梅通紅的、充滿失望和不解的眼睛,看著這個見證了公司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如今又要見證其分崩離析的老員工,所有的解釋、所有的苦衷、所有的商業邏輯,都變得蒼白而可恥。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都是對這份五年信任與陪伴的褻瀆。
最終,他沒有回答。他隻是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張曉梅麵前,然後,對著她,也像是對著所有因他而離開的人,對著那個曾經共同擁有的、如今支離破碎的理想——深深地,彎下了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他保持著這個姿勢,久久沒有起身。肩膀承擔著所有的罵名、所有的失敗、所有的愧疚與無奈。
張曉梅看著他花白的頭發和微微顫抖的背影,再也忍不住,捂住嘴,低聲啜泣起來。
斷臂求生,活下來的,是公司的名號和殘存的核心火種。而死去的,是團隊的信任,是曾經的理想光環,還有一個創業者……最後的體麵與尊嚴。顏旭用這最慘烈的方式,踐行了陳瑾瑜那兩個字:挺住。
新的辦公地點彌漫著舊樓特有的潮濕和塵埃氣。空間狹小,堆放著從豪華寫字樓搬回來的、如今顯得格外突兀的辦公家具和設備,像一場繁華夢醒後留下的狼藉。顏旭和僅存的幾名核心員工,如同劫後餘生的幸存者,在這片狼藉中默默清理,試圖找出任何有價值的、能換取生存機會的東西。
清算工作進行得壓抑而緩慢。當清單列到倉庫裡那批“旭日1型”智能路由交換機時,氣氛更是降到了冰點。數百台嶄新的設備,整齊地碼放在角落裡,上麵卻仿佛籠罩著一層無形的封條——通天集團的專利訴訟禁令。它們曾經是公司的希望,是衝擊市場的利器,如今卻成了無法出售、占用資金、甚至可能引來更多法律麻煩的“廢鐵”。
負責清點的小王,一個跟了顏旭三年的年輕技術員,沮喪地踢了踢包裝箱,聲音帶著哭腔:“顏總,這些……這些怎麼辦?當廢品賣都嫌占地方!當初可都是真金白銀買回來的芯片和材料啊!”
顏旭沒有說話,他走到一堆設備前,撕開一個包裝箱,拿出一台“旭日1型”。冰冷的金屬外殼,精密的接口,內部是他帶領團隊嘔心瀝血優化的電路和算法。他撫摸著機身,仿佛能感受到它曾經被賦予的脈搏和溫度。難道它們最終的歸宿,真的隻能是廢品回收站,或者漫長的法律糾紛中的證物?
一種強烈的不甘,混合著絕境中被逼出的瘋狂,在他心底滋生。他盯著設備,眼神銳利得像要把它剝開。
“拿工具來。”顏旭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異樣的冷靜。小王愣了一下,趕緊找來螺絲刀、萬用表等工具。
顏旭親自動手,像一個專注的外科醫生,小心翼翼地擰開外殼,露出裡麵密密麻麻、布滿了電阻、電容和芯片的電路板。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被通天集團專利訴訟聚焦的主通信芯片和特定算法模塊上,而是跳過了它們,落在了旁邊一些相對獨立的功能模塊上——高性能的電源管理模塊、穩定可靠的時鐘同步電路、經過特殊加固的數據緩存單元……
這些模塊,有些是顏旭團隊基於通用芯片進行的二次開發和深度優化,有些是他們為了提升整體性能而獨立設計的輔助電路。它們的技術源頭清晰,與通天集團訴訟的核心專利關聯度極低,甚至完全無關。它們本身,就是具備特定功能和價值的技術載體。
一個大膽的、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瞬間照亮了顏旭的腦海。
拆解!將這些被法律“封印”的整機,全部拆解!取出其中未涉及侵權、技術成熟且性能優越的核心功能模塊,將它們從“非法整機”的身份中解放出來!但拆解出來做什麼?單獨賣模塊?市場上有誰會要這些非標準化的、零散的元器件?
顏旭的思維飛速運轉。他想起了那些還在維持合作的老客戶,比如最初的海澱紡織廠,還有一些小型的數據中心、研究所。他們或許不需要一台完整的、可能惹上官司的“旭日1型”交換機,但他們係統的日常維護、老舊設備的局部升級、或者某些特定功能的強化,是否正需要這些高性能、高可靠性的獨立模塊?
“技術服務包!”顏旭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一種久違的、屬於創業初期的熾熱光芒,“我們不賣整機,我們賣‘技術服務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