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召集僅剩的幾名技術骨乾,就在這堆滿“廢鐵”的倉庫裡,開了一個簡陋卻高效的會議。
“聽著,”顏旭指著被拆開的設備,語氣急促而有力,“我們把裡麵這些電源模塊、時鐘電路、緩存單元……所有我們能證明技術清白、且性能過硬的模塊,全部拆下來!進行清潔、檢測、重新包裝!”
“然後,我們針對老客戶現有的設備型號和常見痛點,將這些模塊組合成不同的‘技術服務包’。比如,‘電源穩定性升級包’、‘數據吞吐加速包’、‘時鐘同步精度提升包’!我們不以旭日通訊的名義賣設備,我們以技術服務的名義,為他們提供針對性的、即插即用的性能提升解決方案!”
一位工程師遲疑道:“顏總,這……這能行嗎?客戶會認嗎?而且這等於承認我們的整機有問題……”
“我們不是在賣有問題的整機!”顏旭斬釘截鐵,“我們是在提供解決他們實際問題的技術服務!這些模塊本身是好的,是優秀的!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這些被埋沒的價值,重新發光!這是資產盤活,也是服務轉型!我們從設備提供商,變成技術解決方案的提供者!”
他看向小王:“立刻聯係馬衛國科長,還有李工他們!不要提訴訟,就告訴他們,我們清理庫存,發現一批性能極佳的冗餘模塊,可以作為他們現有係統維護和升級的備件或強化模塊,以接近成本價提供,但需要他們簽署一份技術使用協議,確保用途合法。”
這個過程,如同在火災後的廢墟中,小心翼翼地撿拾那些沒有被完全燒毀的、依然能折射光線的琉璃碎片。每一片都帶著傷痕,卻依然堅硬,依然有價值。
消息發出後,回應出乎意料。馬科長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歎了口氣:“小顏啊……你們也不容易。行,那個電源模塊,我們廠裡一些老設備正好用得上,來二十套吧。就當……支持你們了。”
其他幾個老客戶,也或多或少地下了訂單。他們或許是基於過往合作的信賴,或許是確實看中了這些模塊的性價比,又或許,隻是對這家曾經充滿希望、如今卻瀕臨絕境的公司的最後一點惻隱之心。
訂單金額不大,遠遠無法填補巨大的窟窿。但這一點點回籠的現金,如同沙漠中的甘泉,讓顏旭和剩下的團隊,得以喘息,看到了極其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生存可能。
顏旭親自帶著留守的員工,在倉庫裡日夜不停地拆解、檢測、包裝。手指被劃破,身上沾滿油汙,但他們的眼神卻越來越亮。在這個過程中,顏旭仿佛找回了那個在郵電部實驗室裡、在中關村陋室中,為了一個技術難題、為了生存下去而廢寢忘食、不顧一切的自己。那種絕境求生的狠勁,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琉璃破碎了,但碎片之中,依然有火在燃燒。這火微弱,卻頑強,照亮著前行路上,最黑暗的這段征程。
“技術服務包”換來的資金,如同幾縷細微的溪流,艱難地彙入了旭日通訊近乎乾涸的賬戶。這筆錢,相對於龐大的債務和窟窿,依舊是杯水車薪,但它帶來的,是久違的、可以自主支配的現金流動性。如何分配這筆寶貴的資金,成了擺在顏旭麵前最現實,也最考驗人性的抉擇。
新辦公的小套間裡,氣氛凝重。僅剩的五六名核心員工,包括之前清點倉庫的小王,都默默地看著顏旭。桌上攤著幾份緊急的付款申請:下個月就到期的、一小筆但至關重要的元器件采購款;辦公室的季度租金;還有……之前大規模裁員時,因資金極度緊張而暫時拖欠的部分N+1補償金,以及幾家小供應商被一再拖延的貨款。
林浩天叛離時帶走了大部分銷售骨乾和客戶資源,但一些基礎性的、瑣碎的應付賬款和員工補償,像沉重的枷鎖,留給了顏旭。
小王猶豫著開口,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顏總,采購那邊催得急,說沒有那批基礎元器件,我們連‘技術服務包’後續的組裝都進行不下去……是不是先付了這筆?補償金和供應商那邊……能不能再拖一拖?反正……反正人都已經走了,供應商也知道我們的情況……”
另一個負責技術的員工也低聲附和:“是啊,顏總,現在活下來最重要。補償金和舊賬,等我們緩過這口氣再補,也不是不行……業內很多公司都這麼操作。”
這是最“理性”、最“務實”的選擇。將有限的資金投入到能立即產生回報的生產環節,先保證公司能繼續運轉,至於過去的承諾和欠款,可以暫時擱置,甚至利用破產程序規避。這在弱肉強食的商業世界裡,並不罕見。
顏旭沒有說話。他走到窗前,看著樓下破舊街道上為生計奔波的行人。他想起了張曉梅那雙含淚質問的眼睛,想起了那些被裁員工離開時或麻木或憤怒的背影,也想起了創業初期,那些小供應商在旭日通訊還微不足道時,給予的哪怕微不足道卻及時的供貨支持。
他轉身,目光掃過在場每一位員工,他們的眼神裡有關切,有迷茫,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他們在看,他們的領頭人,在絕境中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顏旭走回桌前,手指輕輕拂過那架粘合後依舊顯眼、算珠尚未完全穿好的紫檀木算盤。冰涼的觸感讓他紛亂的思緒漸漸清晰。
“信譽,是我們現在唯一還能稱之為資產的東西了。”顏旭的聲音不高,卻異常堅定,在狹小的空間裡清晰地回蕩,“如果連對離開兄弟的承諾、對合作夥伴的欠款都可以背棄,那我們即使靠這點錢苟延殘喘下去,也隻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沒有人會再相信我們,包括你們。”
他拿起筆,沒有半分猶豫,在付款申請單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指示財務:“優先支付所有被裁員工的N+1補償金,必須足額、及時!然後是那幾家一直跟著我們、催得不那麼急的小供應商的欠款,能付多少付多少。剩下的,再安排采購和租金。”
小王張了張嘴,想再勸,但看到顏旭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把話咽了回去。
消息很快在殘存的團隊和部分圈內人之間傳開。有人嗤之以鼻,認為顏旭“愚蠢”、“不識時務”,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還講什麼江湖道義,純屬自斷生路。也有人暗中佩服,在這個誠信稀缺的時代,這種舉動近乎悲壯。
支付過程並不輕鬆。銀行轉賬,網上操作,一筆筆款項從他眼前流走。每確認一筆支付,看著賬戶餘額數字的跳動,顏旭的心也跟著沉一下。那不僅僅是錢,那是生存下去的希望在被一點點消耗。
當他親手操作,將最後一筆拖欠的補償金轉入一個熟悉的、已經變成灰色的員工賬戶,並備注“離職補償結清”後,他靠在椅背上,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讓財務打出了最新的賬戶餘額單。白色的紙張上,那個數字孤零零地顯示著:
¥120,387.56,十二萬零三百八十七元五角六分。這就是砸鍋賣鐵、拚儘所有信用換來的“技術服務包”收入,在履行了最基本的道義責任後,所剩下的全部家當。不夠支付全員一個月的工資,不夠應對一次稍大點的意外,甚至不夠償還王老三高利貸一天的利息。
然而,看著這個觸目驚心的數字,顏旭的臉上,卻沒有預想中的恐慌和絕望。相反,一種奇異的、近乎荒誕的平靜和輕鬆,緩緩地從心底升起,驅散了多日來盤踞不散的沉重陰霾。
他守住了。在資本背叛、眾叛親離、山窮水儘之後,他守住了自己內心那把“算盤”的底線——不欺心。
他沒有因為自身的困境,去踐踏那些曾經並肩者的權益,去辜負那些微小卻珍貴的信任。這讓他即使麵對一個幾乎注定的敗局,依然能夠挺直腰杆,無愧於心。
他拿起那張餘額單,小心地對折,放進了抽屜。然後,他看向辦公室裡僅存的幾位員工,他們的眼神裡,之前的迷茫和不安已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信仰般的堅定和忠誠。他們知道,跟著這樣一個即使在絕境中也不放棄原則和承諾的領導者,或許前路依舊渺茫,但至少,值得他們押上最後的信任,陪他走完這未知的征程。
一諾千金。這千金之諾,守住的,是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一個人的脊梁,和一個團隊殘存卻無比堅韌的靈魂。賬戶上的數字冰冷而殘酷,但顏旭知道,有些東西,已經開始在灰燼中,悄然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