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萬元的賬戶餘額,像一枚冰冷的印章,烙在顏旭每一天的起始與終結。它無聲地提醒著現實的殘酷,也像一堵透明的牆,將他困在生存的狹小縫隙裡,看不到前路。他依舊帶著殘存的團隊拆解著庫存設備,維係著微不足道的“技術服務包”業務,但內心深處,一種更深的迷茫在蔓延——即使僥幸活下來,旭日通訊的未來究竟在哪裡?重複過去的老路嗎?那條路已經被證明布滿陷阱,且幾乎被通天集團徹底封死。
陳瑾瑜偶爾會打來電話,沒有過多安慰,隻是冷靜地幫他分析一些法律和輿論上的細節,或者分享一些行業動態。她的聲音像一根細線,維係著顏旭與外部理性世界最後的連接。在一次通話末尾,顏旭難得地流露出一絲疲憊和困惑,談及了對未來的無方向感。
陳瑾瑜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顏旭,你需要的不隻是資金,可能更需要一點……清醒。我認識一位長輩,或許可以和他聊聊。不過他退休多年,脾氣有些……直率,你得有心理準備。”
幾天後,按照陳瑾瑜給的地址,顏旭來到了西城一個鬨中取靜的老舊小區。這裡與國貿的摩登繁華恍如隔世,紅磚樓房爬滿了枯萎的藤蔓,院子裡有幾棵光禿禿的老槐樹,樹下一群老人在下棋,收音機裡咿咿呀呀地放著京劇。空氣清冷,帶著冬日特有的乾燥和一絲煤煙味。
他敲開一扇漆色斑駁的單元門。開門的是趙振業本人,與顏旭想象中金融巨擘的形象相去甚遠。他穿著灰色的舊中山裝,身材清瘦,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卻已全白。臉上布滿了皺紋,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清澈、銳利,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
“趙老,您好,我是顏旭,瑾瑜介紹來的。”顏旭微微躬身,語氣恭敬。趙振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略顯憔悴卻依舊挺直的脊背和洗得發白的棉服上停留了一瞬,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麼,側身讓他進來。
屋子不大,陳設簡單到近乎簡陋,但收拾得一塵不染。最多的就是書,占據了整整兩麵牆,多是經濟、曆史、哲學類,書脊磨損,顯然被反複翻閱。空氣中彌漫著舊書和茶葉混合的氣息。趙老示意顏旭在一張老舊的藤椅上坐下,自己則坐在對麵,拎起桌上一個搪瓷茶缸,喝了一口濃茶,直接開門見山:“瑾瑜大概說了你的事。年輕人,碰到坎了?說說吧。”
沒有寒暄,沒有客套,直截了當。顏旭深吸一口氣,從郵電部展覽會受辱開始,講到創業初期的艱難,講到“信用鏈”的掙紮,講到資本的誘惑和對賭協議,講到瘋狂的擴張和內部的腐蝕,再到專利狙擊、輿論圍剿、供應鏈扼殺、眾叛親離、直至如今斷臂求生、賬戶上僅剩十二萬元的絕境……他沒有任何隱瞞,將自己這幾年的得意、失算、掙紮、痛苦乃至不堪,和盤托出。說到最後,聲音已然沙啞,帶著一種傾瀉後的虛脫。
在他講述的過程中,趙振業一直安靜地聽著,手指偶爾在藤椅扶手上輕輕敲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不驚訝,也不同情,更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醫生,在聆聽病人詳述病情。
等顏旭說完,屋子裡陷入一片沉寂,隻有老式座鐘鐘擺規律的“滴答”聲。
許久,趙振業才緩緩放下茶缸,目光如電,直視顏旭,開口的第一句話,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剖開了顏旭所有的偽裝:
“你之前做的,那不是企業。”顏旭猛地一怔,抬頭看向趙老。
“那是在資本的鼓動下,被吹起來的一個泡泡。”趙振業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敲打在顏旭心上,“看起來很光鮮,很大,飛得也挺高。但內核是空的,一陣風,或者一根針,就能把它戳破。你現在經曆的,就是泡泡破掉的過程。”
他伸手指了指顏旭隨身帶著、放在腳邊布包裡的那架算盤(顏旭下意識帶來的,仿佛是一種精神寄托),“你用它算過成本,算過利潤,算過增長,算過對賭,甚至算過怎麼拆東牆補西牆。但你有沒有算過,你做的這一切,最終為你的客戶創造了什麼不可替代的價值?”
顏旭張了張嘴,想列舉旭日通訊的設備如何穩定,服務如何及時,價格如何實惠……
趙振業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擺了擺手,打斷了他:“那些是基礎,是入場券,不是護城河。通天集團降價,你的‘實惠’就沒了;他們斷供,你的‘穩定’就沒了。你所謂的模式、定位,在絕對的實力和資源碾壓麵前,脆弱得像張紙。”
他站起身,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紙張泛黃的《國富論》,又走回來,放在桌上,手指點了點封麵:“商業的本質,歸根結底,是價值的創造與交換。你之前所有的聰明才智,所有的金融技巧,所有的戰略布局,都偏離了這個核心。你被資本的邏輯帶偏了,被增長的焦慮綁架了,忘了企業最根本的‘根’在哪裡。”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架算盤上,語氣深沉了些:“企業的根,是產品,是技術,是沉澱下來的、彆人偷不走、學不會的真本事。是你粘好的這把算盤背後,代表的那種‘匠心’——對每一個細節的打磨,對核心技術的敬畏,對創造真正價值的執著。而不是急著去撥弄算珠,計算能圈多少錢,能占多少市場,能吹多大的泡泡。”
“匠心……”顏旭喃喃重複著這兩個字,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腦海中轟然炸開。趙老的話,沒有絲毫安慰,卻像一盆混合著冰碴的冷水,從他頭頂澆下,刺骨的寒冷之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意識到,自己錯了。錯不在擁有技術理想,錯在實現理想的手段,在資本的誘惑和競爭的壓力下,被徹底異化了。他變得急功近利,追求規模和數據,迷失在金融遊戲和戰略對壘中,反而遺忘了最初那個隻是想做出好產品、解決實際問題的自己。
泡泡破了,固然痛苦。但也讓他看清了腳下真實的土地。
趙振業看著顏旭眼中翻騰的明悟與痛苦,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他沒有再多說,隻是端起茶缸,又喝了一口濃茶,淡淡道:“路還長,年輕人。把根紮穩,比什麼都重要。”
顏旭站起身,對著趙振業,深深鞠了一躬。這一次的鞠躬,與之前對員工的不同,充滿了感激與敬重。
離開趙老那間充滿書卷氣和智慧的小屋,走在冬日清冷的街道上,顏旭感覺自己的腳步雖然依舊沉重,但方向,卻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他摸了摸布包裡的算盤,那冰冷的觸感,此刻卻仿佛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
他需要的,不是另一個精巧的商業模式,而是回歸那個最樸素的起點——用真正的技術和產品,為客戶創造不可替代的價值。這條路,或許更慢,更艱難,但至少,通往的是一個堅實的未來,而非另一個虛幻的泡泡。
趙振業那間充滿舊書和茶香的小屋,像一處精神的淨化場,洗去了顏旭連日來的焦躁與迷茫。離開時,冬日的陽光似乎不再那麼慘白,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他沒有直接回那個擁擠破敗的新辦公室,而是繞著老城區的胡同走了很久,腦子裡反複回響著趙老的話——“根”、“匠心”、“價值”。
回到辦公室時,已是傍晚。僅剩的五名核心成員——小王、兩位堅持下來的工程師、一位負責後勤和財務的大姐,以及一位勉強維持客戶聯係的銷售——都還沒走,似乎在默默等待著他。辦公室裡彌漫著泡麵和焊接鬆香的味道,雜亂卻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氛圍。
顏旭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投入到具體事務中。他走到那塊之前用來寫寫畫畫的小白板前,拿起筆,目光掃過每一張帶著疲憊卻依舊信任他的麵孔。
“兄弟們,”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久違的、發自內心的力量,“我們之前的路,走岔了。”
他在白板中間畫了一個巨大的圓圈,寫上“通天集團”,然後在圓圈周圍點了無數個小點,代表眾多競爭者,包括曾經的旭日通訊。“我們之前,一直試圖在這個圈子的邊緣,或者擠進這個圈子,用價格、用服務、用各種取巧的方式,去分一杯羹。”他頓了頓,筆尖重重地在那個代表旭日的小點上劃過,幾乎要戳破白板,“結果,大家都看到了。巨頭稍微動動手指,我們就差點粉身碎骨。”
小王等人默默點頭,眼神裡既有痛楚,也有困惑。
顏旭擦掉了那個小點,然後在遠離那個大圓圈的、一片空白的區域,畫了一個小小的、但輪廓清晰的三角形。
“趙老點醒了我。企業的根,是產品,是技術,是創造不可替代的價值。我們不能再去巨頭定義的戰場上,用它們的規則和它們拚殺。我們必須找到一片屬於我們自己的、它們暫時看不上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