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斜斜地照進旭日科技那間位於舊寫字樓的辦公室,在布滿劃痕的水泥地上拉出長長的光影。空氣裡彌漫著焊錫、電路板以及窗外飄來的若有若無的煤煙味。辦公室裡堆滿了各種測試設備、拆解的工業傳感器和半成品模塊,幾個工程師正圍在一個嗡嗡作響的高低溫試驗箱前記錄數據,旁邊的白板上畫滿了複雜的信號流程圖和數學公式。這裡不像一個科技公司,更像一個充滿手作氣息的、專注的技術作坊。
就在這略顯雜亂的忙碌中,一位不速之客,悄然而至。
來人自稱姓孫,是鼎暉創投的合夥人。他的出現,讓辦公室瞬間安靜了片刻。與記憶中趙資本的精致倨傲不同,孫總約莫五十歲上下,穿著一件半舊的深色衝鋒衣,頭發有些淩亂,臉上帶著常年奔波留下的風霜痕跡,眼神沉靜而專注,像是一個資深的工程技術人員。他身邊隻跟著一位年輕的助理,同樣低調樸素。
“顏總,冒昧打擾。我是孫哲,鼎暉的,主要看高端製造和硬科技方向。”孫哲伸出手,握手有力,語氣平和,沒有任何居高臨下的姿態,“聽說了你們在工業現場的一些案例,很感興趣,順路過來看看。”
顏旭的心微微一動。鼎暉,這個曾給他帶來巨大創傷和轉折的名字,再次出現。但他臉上沒有任何波瀾,隻是平靜地與孫哲握手,引他參觀。
孫哲的目光饒有興致地掃過辦公室的每一個角落。他沒有在意環境的簡陋,反而在一台正在測試的抗乾擾通信模塊前停下腳步,俯下身,仔細看著上麵密密麻麻的元器件和加固結構。
“這是為了應對重工業環境下的強電磁乾擾?”孫哲指著模塊外殼上額外的金屬屏蔽罩問道,語氣像是同行間的探討。
“是的,孫總。”負責該模塊的工程師老張接過話頭,帶著技術人遇到知音的興奮,“主要是變頻器和大型電機啟停時的脈衝乾擾,我們加了多層屏蔽和特殊的濾波算法……”
孫哲聽得非常仔細,不時提出幾個極其專業的問題,涉及芯片選型、協議棧的穩定性、甚至在極端溫度下的元器件參數漂移。老張和另一位工程師開始還帶著幾分拘謹,很快便投入到熱烈的技術討論中,拿出測試數據和波形圖向孫哲解釋。
顏旭在一旁默默觀察,沒有過多插話。他注意到,孫哲的問題都直指工業應用的核心痛點——可靠性、穩定性、環境適應性。他不關心市場規模,不追問營收增長率,甚至對客戶名單也隻是粗略一聽。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技術細節和團隊解決問題的思路所吸引。
這場原本計劃的簡短會麵,持續了整整三個小時。大部分時間,是孫哲與旭日科技的工程師們在白板前、在測試台旁的深入交流。顏旭偶爾補充幾句,闡述公司選擇這條“慢”道路的戰略思考,強調對“可靠”價值的堅守。
孫哲始終話不多,但聽得極其專注,那雙銳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技術表象,看到背後團隊的能力和理念。
最後,孫哲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看了看腕表,對顏旭說:“顏總,你們做的,是苦活、累活,但也是真正能產生價值的活。謝謝你們的時間。”他從助理那裡拿出一張樸素的名片,遞給顏旭,“我們會持續關注。保持聯係。”
沒有承諾,沒有熱情的邀請,隻有一句平實的“持續關注”。
送走孫哲,辦公室重新恢複了忙碌,但氣氛卻有些微妙的不同。小王湊過來,帶著幾分期待和不確定:“顏總,這位孫總……好像不太一樣?他這是……有興趣?”
顏旭走到窗前,看著樓下孫哲和助理坐上那輛普通的SUV離去,消失在車流中。他摩挲著手中那張隻印著姓名和聯係方式的名片,感受著與之前趙資本那張燙金名片的截然不同。
他轉過身,麵對團隊成員們投來的目光,平靜地開口,聲音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資本,隻是工具。用不用,怎麼用,主動權,這次必須在我們手裡。”
他回想起孫哲關注技術細節時那專注的眼神,與趙資本當年隻盯著財務模型和對賭協議的模樣形成了鮮明對比。他明白,這代表著風險資本對不同類型企業的評估標準差異。對於旭日科技這樣技術驅動、處於早期、在細分領域構建壁壘的公司,像孫哲這樣的投資人,更看重的是技術的前瞻性與獨特性、團隊的執行力與專注度、以及所在賽道的長期潛力,而非短期內漂亮的財務數據。
這一次,顏旭的心態已然不同。他沒有因為資本的再次關注而欣喜若狂,也沒有因為過去的創傷而封閉排斥。他就像一塊被淬煉過的琉璃,冷靜地評估著外界的一切。他知道,旭日科技已經走上了正確的道路,他們需要的是能理解並支持這種長期主義價值觀的“夥伴”,而非急功近利的“掠食者”。
孫哲的到來,像一陣微風,吹動了水麵,但並未擾亂水下堅定的航向。顏旭將名片收好,目光再次投向辦公室白板上那些未完成的技術難題。路,還是要一步一步,踏實地走。
孫哲來訪後約莫一周,一份來自鼎暉創投的正式投資意向書(TermSheet),通過電子郵件安靜地躺在了顏旭的收件箱裡。沒有預想中的電話催促,也沒有冗長的前期談判,就像孫哲本人的風格一樣,直接而克製。
顏旭在筆記本電腦上點開PDF附件,辦公室窗外是灰蒙蒙的冬日天空,室內隻有鍵盤敲擊和機器運行的輕微嗡鳴。他逐字逐句地閱讀著,神情專注,眉頭時而微蹙,時而舒展。
意向書的條款,與他之前見過的任何一份都截然不同。
投資金額:五百萬人民幣。這個數字,與之前趙資本開出的一千萬相比,縮水了一半,但在當前旭日科技的體量下,顯得務實而克製。
估值:基於公司現有技術積累、專利和標杆項目,給出了一個相對理性、甚至略顯保守的數字,遠非之前那種充滿泡沫的樂觀預期。
最關鍵的是,翻遍全文,找不到任何關於“淨利潤複合增長率”、“營收規模”的對賭協議。取而代之的,是幾條清晰的技術導向型條款:
“投資人要求,公司自本輪投資完成後,連續三個會計年度內,每年用於研發的總支出,不得低於當年經審計營業收入的30%。”
“公司需在投資交割後二十四個月內,申請不少於十項與核心業務相關的發明專利,且其中至少五項需獲得授權。”
“公司應積極推動技術標準化工作,在三十六個月內,主導或參與至少一項省部級及以上與工業物聯網通信相關的行業/團體標準製定工作。”
顏旭反複看了兩遍,確認自己沒有遺漏。他靠在椅背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中五味雜陳。這是一種全新的、他從未體驗過的資本姿態。它沒有揮舞著鞭子驅趕你衝向規模的懸崖,而是像一位嚴謹的導師,為你劃定了一條需要艱苦攀登、但方向明確的技術路徑。
這分明是一份研發投入承諾和技術裡程碑對賭。資本不再賭你明天能賺多少錢,而是賭你未來能構建多深的技術壁壘。這是一種將資本與企業長期價值深度綁定的嘗試,遠比那種追逐短期財務回報的對賭,更符合硬科技企業需要長期投入、厚積薄發的發展規律。
下午,顏旭將這份意向書打印出來,召集了核心團隊成員。他沒有先行表態,隻是將文件放在桌上,讓大家傳閱。
小王看完,首先咂舌:“五百萬?是不是有點少?咱們買台好點的示波器,再招兩個資深工程師,這錢就去了一大半了。”
老工程師推了推老花鏡,看得更仔細些,手指在“研發投入不低於30%”和“十項發明專利”那幾條上點了點:“這條件……不輕鬆啊。逼著咱們往技術深水區裡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