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總比逼著咱們去賣根本賣不出去的量要強!”另一位工程師接口道,他經曆過之前的瘋狂擴張和隨後的崩潰,心有餘悸,“至少這錢是讓咱們花在刀刃上,花在夯實基礎上。不用再擔心為了完成業績去壓貨,去騙人騙己。”
團隊成員們小聲討論著,意見不一,有對金額的失望,有對研發壓力的擔憂,但更多的是對這種“技術導向”條款的新奇與認可。他們潛意識裡覺得,這樣的資本,似乎更“懂”他們正在做的事情。
顏旭聽著,沒有打斷。等大家都說得差不多了,他才開口:“我把這份TS,也發給了趙老。”
眾人的目光聚焦過來。
晚上,顏旭收到了趙振業的回複郵件,依舊簡潔,沒有客套,隻有核心判斷:
“此資可引。條款見誠意,非為短期套利,重在約束研發,夯實根本,而非催熟業績。孫某此人,業內風評務實,專注產業,與趙(資本)非一路。然,需量力而行,所承諾技術指標,需內部確有把握,勿貪多嚼不爛。”
趙老的肯定,像一顆定心丸。連一向苛刻的導師都認為條款“見誠意”,說明這條路至少在方向上是正確的。
第二天,顏旭再次與團隊溝通,將趙老的看法和自己的分析傳遞給大家。他著重強調了這份投資能帶來的東西:不僅僅是五百萬現金,更是一種認可和背書,能讓公司有能力購買更精密的測試設備,吸引一兩位在通信協議或芯片設計領域的關鍵研發人才,而所有這些投入,都明確指向提升公司的核心技術能力,而不會迫使公司再次陷入盲目追求規模、喪失初心的狂奔。
“這筆錢,是給我們‘補課’和‘築基’的。”顏旭總結道,“枷鎖是有的,但鎖住的是我們的浮躁,逼我們走向更深的技術護城河。比起之前那種可能讓我們粉身碎骨的財務對賭,這副‘枷鎖’,我寧願戴上。”
團隊成員們最終達成了共識。一種謹慎的樂觀情緒在辦公室裡彌漫開來。他們知道,如果接受這筆投資,未來的日子不會輕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將被投入到枯燥的研發和專利申請中。但這一次,壓力來自於對技術極致的追求,而非對財務報表的粉飾。這種壓力,讓他們感到踏實,甚至隱隱有些興奮。
顏旭看著手中的意向書,那薄薄的幾頁紙,仿佛重若千鈞。這不僅是資本的橄欖枝,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狀。他需要帶領團隊,在資本的注視下,真正紮進技術的深水區,去兌現那些看似艱難、卻通往真正核心競爭力的承諾。這一次,他感覺手中的“琉璃刃”,似乎找到了更適合它的磨刀石。
鼎暉孫哲發來的那份投資意向書,沒有被立刻簽署,而是被顏旭放在了辦公室那張斑駁的木桌一角,上麵甚至落了一絲從窗外飄進的、北京冬日特有的細塵。與上一次麵對趙資本條款時的焦灼、被動與屈辱截然不同,這一次,顏旭顯得異常沉靜。
他沒有召開緊急會議,沒有急切地尋求所有人的認同。在接下來幾天裡,他如同一個經驗豐富的工匠審視一份設計圖紙,反複咀嚼著意向書中的每一個字眼。然後,他做了一件之前從未做過的事情——他組織了一次小範圍的、極其務實的內部測算會議。
參會者隻有他、老王(財務兼後勤)、以及核心的兩位工程師。會議沒有在正式的會議室,就在顏旭的辦公桌旁,大家擠在一起。
“老王,你先算一筆賬。”顏旭將意向書推過去,“五百萬,扣除稅費和必要的中介費用,實際到賬大概多少?如果我們嚴格按照‘研發投入不低於30%’的條款,結合我們目前穩定的營收預期,這意味著我們未來每年至少要在研發上投入多少?這筆錢,細化到我們能多招幾個什麼樣的人?能買哪些我們一直想要但之前買不起的測試設備?比如,那台能模擬更複雜電磁環境的多通道頻譜分析儀?”
老王拿著計算器,嘴裡念念有詞,在筆記本上寫下一串串數字。兩位工程師則眼睛發亮,立刻加入到討論中:
“如果能買到那台分析儀,我們在實驗室就能複現大部分現場乾擾,研發效率至少提升30%!”
“還可以考慮引進一位在底層通信協議方麵有深厚積累的專家,光是專利挖掘和布局,就能幫我們少走很多彎路。”
“芯片定製的前期流片費用很高,但這筆錢如果能覆蓋一部分,我們自主設計的芯片進度就能大大提前!”
顏旭認真地聽著,不時發問,引導大家將模糊的“需要錢”轉化為具體、可執行的研發路線圖和預算清單。他不再是那個被資本推著走、對未來充滿不確定的創業者,而是一個在清晰規劃下,審慎評估資源投入產出的管理者。
同時,他也讓老王測算了市場拓展方麵。在保證研發投入的前提下,剩餘的資金能支撐他們在現有基礎上,穩健地開拓幾個新的區域市場?能支持他們以目前這種“深度服務”的模式,同時跟進幾個大型項目?
經過幾輪這樣的內部推演,顏旭心裡有了更清晰的底牌。他發現,孫哲提出的五百萬和30%的研發投入比例,看似嚴苛,實則與旭日科技現階段“苦練內功、夯實基礎”的戰略路徑高度契合。金額不大,正好避免了因資金突然充裕而可能再次產生的擴張衝動;研發投入的硬性約束,則強製公司將資源聚焦於核心能力的構建。
然而,他並非全盤接受。意向書中關於“參與一項行業標準製定”的條款,時限設定得有些激進。顏旭深知,標準製定涉及複雜的行業博弈和流程,非一己之力短期內能達成。
他拿起電話,主動撥通了孫哲的號碼。這一次,他的語氣平和而自信,沒有卑微的請求,而是基於事實和邏輯的探討。
“孫總,您好,我是顏旭。感謝您的意向書,我們內部進行了深入討論,整體非常認可您的思路。不過,關於第三項技術裡程碑——參與行業標準製定——的時限,我們有些技術層麵的考量,希望能與您探討一下……”
在電話裡,顏旭沒有抱怨條件苛刻,而是詳細闡述了當前相關標準製定的進程、主要參與方的力量對比、以及旭日科技作為一家初創公司,在其中能夠發揮影響力和實現突破的、更符合實際的路徑和時間表。他提出了一個略微延後但更具操作性的時間節點,並輔以詳細的階段性目標作為支撐。
電話那頭的孫哲安靜地聽著,偶爾提出一兩個尖銳的問題,顏旭都依據紮實的行業調研和技術判斷給予了回應。最終,孫哲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後簡潔地回複:“你的分析有道理。條款可以按你提的方向微調。細節讓下麵的人對接。”
掛斷電話,顏旭臉上沒有任何得意的表情,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這次溝通,不像是在祈求投資人的讓步,更像是一場同行之間的專業對話。他從被資本選擇的對象,變成了主動篩選和定義合作條款的一方。
當最終修改後的協議文本送來時,顏旭再次召集了全體成員。他沒有多說,隻是將協議的核心內容和修改之處向大家做了說明。團隊成員們看著顏旭臉上那份沉穩與篤定,心中最後的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真正掌控著公司航向的船長。
簽署儀式極其簡單,就在旭日科技的辦公室。沒有香檳,沒有媒體,隻有雙方簡單的幾個人。孫哲親自來了,依舊穿著那件半舊的衝鋒衣。
顏旭拿起筆,在協議的最後一頁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蓋上了公司的公章。紅色的印泥壓在紙上,發出輕微的“噗”聲。
這一次,他感到的不再是背負沉重枷鎖的窒息感,也不是出賣靈魂換取生存的屈辱。筆尖劃過紙麵的瞬間,他感到的是一種奇異的踏實。仿佛這五百萬,以及背後那份對技術極致的追求承諾,不是套在脖子上的繩索,而是為他和團隊一直堅守的理想,插上了一對可以更穩健翱翔的現實翅膀。
他知道,資本與企業的關係,並非隻有控製與被控製。當企業自身足夠強大、路徑足夠清晰時,資本可以成為平等的夥伴,共同押注於一個更具確定性的、由技術驅動的未來。
他收起一份協議,與孫哲再次握手。窗外,冬日夕陽的餘暉將房間染成一片溫暖的橙色。顏旭知道,旭日科技,終於以一種更成熟、更從容的姿態,邁上了一個新的台階。未來的路依然充滿挑戰,但這一次,他手握韁繩,目光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