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指尖離開畫紙空白處的那一瞬間,仿佛有什麼無形的東西也隨之從她緊繃的軀體裡抽離了。不是重量,而是一種更微妙的東西,像是長久以來禁錮著呼吸的一層薄膜被悄然捅破。她站在窗前,晚風透過微開的窗縫,帶來一絲初夏夜晚特有的、混合著泥土與植物清甜的氣息,拂過她的麵頰。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因為這細微的氣流變化而瑟縮,隻是靜靜地站著,望著窗外那棵在暮色中輪廓漸漸模糊的樹。
周韻在門廊的陰影裡停留了片刻,沒有上前打擾。她能感覺到林晚周身氣場那難以言喻的變化,不再是全然的封閉與死寂,而是多了一絲…遊離的、試圖與外界建立連接的試探性。她悄無聲息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間,將這片黃昏的寧靜完全留給了林晚。
廚房裡傳來林曉準備晚餐的、刻意放輕的響動,與窗外漸起的蟲鳴交織在一起,構成一種平凡而安心的生活背景音。林晚就那樣站著,直到天光徹底湮沒,窗玻璃映出室內暖黃的燈光和她自己模糊的、蒼白的影子。
晚餐時,氣氛依舊沉默,但林曉敏感地察覺到一絲不同。姐姐林晚依舊吃得很少,動作緩慢,但她的視線不再永遠隻盯著碗盤前方寸之地,偶爾會抬起,掠過桌上的菜肴,甚至短暫地停留在窗外的夜色上。那眼神裡,那片空洞的荒漠似乎被傍晚的微風吹拂過,揚起了一些細微的沙塵,露出了底下若隱若現的、堅硬的地表。
夜裡,林晚沒有立刻蜷縮回她的角落。她坐在沙發上,膝上蓋著那條灰撲撲的織片,目光卻落在那本合上的速寫本上。周韻洗漱出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她沒有多言,隻是像往常一樣,坐在另一張沙發上,拿起自己的毛線活計,任由棒針發出規律的哢噠聲。
過了許久,林晚極輕地動了一下。她的聲音乾澀、低啞,幾乎被毛線的聲音蓋過,但在寂靜的夜裡,卻清晰得如同投石入湖:
“那句話……是誰寫的?”
周韻的手指一頓,哢噠聲停了下來。她抬起頭,看到林晚並沒有看她,視線依然停留在速寫本上,仿佛那問題隻是無意識的囈語。但周韻知道不是。她等待這一刻,已經等待了太久。
“是我大學時的一位藝術史老師,姓蘇。”周韻用一種平緩的、回憶的語調說道,她沒有刻意看向林晚,以免給她帶來壓力,目光也落在自己手中的毛線上,“她是一個很特彆的人。她不看重技法的完美,更看重作品裡是否蘊含了真實的‘生命感’。她說,很多被博物館珍藏的傑作,比如那些留有草稿筆觸的油畫,那些殘缺的古代雕塑,甚至那些因為藝術家離世而永遠停留在未完成狀態的作品,它們的魅力,恰恰在於這種‘未完成’所保留的開放性、想象空間和時間的痕跡。”
林晚靜靜地聽著,呼吸聲幾不可聞。
周韻繼續道:“她常說,人生也一樣。我們總是追求一個完美的結局,一個完整的閉環。但很多時候,斷裂、停滯、空白,這些‘未完成’的狀態,才是生命的常態。接納這種未完成,意味著接納生命本身的流動性和可能性,意味著承認我們始終‘在路上’。”
“在路上……”林晚無聲地重複著這三個字,像是在咀嚼一顆味道奇異的果子。
“嗯。”周韻輕輕應了一聲,沒有再深入解釋。她重新開始編織,讓話語的餘韻在空氣中自然消散。
接下來的幾天,一種新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悄然形成。周韻不再僅僅畫窗外的樹或靜物,她開始偶爾、極其隨意地勾勒一些房間內的局部——沙發的一角,窗簾垂落的褶皺,甚至是一束光投在地板上的形狀。她依然畫得生澀,時常停頓,留下大量未完成的草稿。
林晚則成了這些“未完成”畫作最沉默的觀察者。她的目光追隨著周韻的筆尖,看著線條如何從無到有,如何猶豫,如何斷掉,又如何重新開始。她看到周韻麵對不滿意的部分時,不再像最初那樣流露出明顯的挫敗,而是會停下來,觀察很久,有時會添上幾筆,有時就任由其停留在那種尷尬的狀態。
有一天下午,周韻在嘗試畫那隻放在茶幾上的、裝著枯萎雛菊的陶碗時,遇到了困難。碗的弧形總是畫不圓潤,光影也處理得一塌糊塗。她畫了擦,擦了畫,紙上留下了許多橡皮的殘屑和模糊的痕跡。最終,她放下了筆,看著那幅支離破碎的草圖,輕輕歎了口氣。
這時,一直沉默旁觀的林晚,忽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手指。
周韻注意到了這個細微的動作,她心中一動,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將速寫本和一支2b鉛筆輕輕推到了茶幾靠近林晚的一側。
“我有點找不到感覺了,”周韻的語氣自然得像是在談論天氣,“你想……試試看嗎?隨便畫點什麼,或者,隻是塗鴉幾下。”
空氣仿佛凝固了。林晚的身體瞬間僵硬起來,她看著那本攤開的速寫本和那支削尖的鉛筆,眼神裡閃過一絲驚慌,如同受驚的小獸看到了不熟悉的陷阱。她猛地向後縮了縮,幾乎要重新蜷縮進角落的陰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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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韻沒有催促,也沒有收回本子和筆。她隻是站起身,說道:“我去倒杯水。”然後便離開了客廳,將空間完全留給了林晚。
廚房裡,周韻慢慢地喝著水,耳朵卻留意著客廳的動靜。一片死寂。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在周韻以為自己的嘗試失敗了,準備回去收起畫具時,她聽到了一聲極其微弱的、筆尖劃過紙麵的聲音。
那聲音很輕,很遲疑,斷斷續續,像初生嬰兒試探世界的啼哭。
周韻按捺住回去查看的衝動,又在廚房停留了更長一段時間。
當她回到客廳時,林晚已經回到了她的角落,蜷縮著,仿佛從未移動過。但茶幾上的速寫本還在原處,那支鉛筆也隨意地放在旁邊。周韻不動聲色地走過去,目光落在本子上。
在那張被她畫得一塌糊塗的陶碗草圖旁邊,多了一些東西。
那不是具體的形象,也不是有意識的塗鴉。那更像是一片混亂的、交織的線條——短促的、顫抖的、重複的筆觸,有些地方因為用力過猛而留下了深深的劃痕,有些地方則輕飄飄地幾乎看不見。它們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小團黑暗的、糾結的痕跡,像是一片內心風暴過後留下的狼藉,又像是一個被重重迷霧包裹的核心。
在這團混亂線條的邊緣,靠近紙張的空白處,有一條線,極其緩慢地、掙紮著延伸出來,試圖指向空白,卻在中途力竭般地斷掉了,留下一個懸置的、未完成的指向。
周韻的心,被這幅簡單卻充滿力量的“畫”深深震撼了。這比任何語言都更直接地展現了林晚內心的景象——那團混亂與掙紮,以及那一絲微弱卻真實的、試圖指向外部空白可能性)的努力。
她沒有對這幅畫做任何評價,沒有說“畫得很好”,也沒有試圖去解讀。她隻是像對待自己那些未完成的畫稿一樣,輕輕合上了速寫本,將鉛筆放回筆袋。
然而,從那天起,速寫本和鉛筆就經常被留在茶幾上那個固定的位置。周韻不再主動邀請,隻是創造一種“它們就在那裡,隨時可用”的氛圍。
林晚沒有再輕易觸碰它們。大多數時候,她隻是看著。但偶爾,在周韻不在客廳,或者背對她的時候,周韻會再次聽到那極其細微的、筆尖劃過紙麵的聲音。每次她回去,都會在本子的某個角落發現新的“痕跡”——有時是一團更密集的線,有時是幾個無意義的、重複的幾何形狀,有時隻是一些散亂的點。
這些痕跡,無聲地記錄著林晚內心世界的暗流湧動。它們是她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痛苦、迷茫,以及那正在黑暗中艱難孕育的、試圖與“未完成”的自我和解的微弱勇氣。
那片巨大的空白,依然存在。但此刻,在空白的邊緣,開始出現了一些顫抖的、探索的筆觸。它們還很弱小,還很混亂,還遠未構成任何清晰的圖景。
但它們是真切存在的。
是未完成的肖像上,第一縷試圖自行描繪的微光。
第七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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