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黨校課程結束後,陳陽記得下午還有一堂《先秦巫術與早期華夏文明》的選修課,就沒有多餘耽擱,匆匆趕往燕京大學。
來上課的學生依舊不多。
陳陽沒有多餘寒暄,走上講台,翻開《殷墟卜辭研究》,直入主題:“上回我們討論了商代祭祀中的‘燎祭’儀式,即通過焚燒牲畜以達到溝通神靈、祈求福佑或平息災禍的目的。今天,我們將沿著商代人神秘的精神世界繼續深入,探討甲骨文中的極具象征意義的‘黑水’與‘玄鳥’。”
說著,他調出多媒體投影,畫麵是一片殘缺的商代龜甲,上麵刻著幾行古拙的文字。
陳陽指著其中兩個結構複雜的象形文字說道:“大家看,這就是‘黑水’在甲骨文中的標準寫法。實際上,它是由‘玄’和‘水’兩個字組合或關聯表達的。‘玄’字,本義為幽遠、深邃,帶有赤黑色的意味,引申為黑暗、神秘、不可測知;而‘水’字,則代表著流動、變化、滋潤,也暗含險阻與界限。在商代人的宇宙觀和宗教信仰裡,‘黑水’絕非指代我們現實中某條具體的、顏色發黑的河流,它更可能是一種抽象的、具有宗教意義的象征,是連接生者居住的人間與死者歸屬的幽冥世界之間的神秘媒介,或者是一條劃分陰陽的界限之河。”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讓學生們消化這個概念,然後將激光筆的紅點移到旁邊另一個更加複雜、形似飛鳥的符號上,繼續講述:“而‘玄鳥’的記載,則更為特殊和耐人尋味。我們都知道《詩經·商頌·玄鳥》篇中的名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這是商族人關於自身起源的神聖敘事,傳說他們的始祖‘契’,就是由上天派遣的玄鳥降臨人間,吞下玄鳥卵的簡狄所生。因此,玄鳥在商族官方神話中,是具有始祖誕生意義的圖騰神鳥。”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加引人入勝:“然而,在更具實時性、記錄具體占卜事件的甲骨卜辭中,‘玄鳥’的形象並非僅僅停留在神話層麵。它還被用來代指一種非常特殊的巫術儀式,這個儀式被稱為‘玄鳥降’。”
學生們屏息凝神。
陳陽繼續道:“在已經釋讀的殷墟出土卜辭中,我們多次發現‘玄鳥降於黑水’或者類似表述的記錄。而這類記錄,通常與‘血祭’‘巫舞’‘祈雨’‘禦疾’等充滿原始宗教狂熱氣息的字眼緊密相伴。這意味著,‘玄鳥降’很可能並非後人理解的那種單純的神話故事敘述,而是商代巫師集團在實際祭祀活動中,所進行的一個關鍵性、試圖溝通某種超自然存在的核心儀式環節。”
後排忽然傳來一聲輕笑。
陳陽抬眼,視線越過眾多學生的頭頂,落在了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發現趙倚天正單手托著腮,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唇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她今天沒有穿那些引人注目的旗袍或套裝,而是換上了一身簡潔的白t恤和修身的藍色牛仔褲,烏黑的長發在腦後挽了一個鬆散而隨性的發髻,露出一截線條優美白皙細膩的頸項。她手腕上那枚水頭極佳的翡翠鐲子,與她此刻略顯休閒的打扮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陳陽收回視線,但講課的節奏卻微妙地被打亂了。
“有部分學者基於這些卜辭推測,‘玄鳥降’儀式,可能是商代的高級巫師,在特定的時間、地點,通過服用致幻藥物、進行極度狂熱的舞蹈巫舞)、乃至獻上活人或大量牲畜的血祭等特殊手段,試圖進入一種精神極度亢奮或迷幻的狀態,從而讓他們所信奉的圖騰神鳥‘玄鳥’,或者某位具有鳥類特征的祖靈、神靈,能夠‘降臨’到主持儀式的巫師身上,或者顯現在祭祀現場。而‘黑水’,則極有可能是這個複雜儀式中,所使用的某種具有象征意義或實際功能的媒介,比如……某種被認為能夠溝通幽冥、具有通靈效用的特殊液體,或者是儀式中劃定的、象征陰陽界限的區域。”
他翻開講義的另一頁,引用了不同學者的觀點。
“值得注意的是,在周武王伐紂、周朝取代商朝之後,關於‘黑水’的記載在官方文獻和主流甲骨卜辭中幾乎完全消失,似乎被有意抹去。而‘玄鳥’的形象,則被周人及其後的儒家學者進行了大規模的‘淨化’和重新詮釋,逐漸演變成了象征天命所歸、王朝更替的祥瑞之兆。這種敘事上的斷裂和轉向,或許暗示著,周初的統治者及其智囊團,可能出於鞏固新政權的政治需要,刻意地淡化、改造甚至徹底抹除了商代原始巫術體係中,那些被認為過於血腥、野蠻、或者潛藏著不可控力量的‘危險’部分……”
下課鈴響,學生們意猶未儘地討論著。
趙倚天起身,徑直走向講台。
“陳教授。”她聲音輕柔,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您答應過要來看我的甲骨收藏。”
陳陽合上教案,微微點頭:“我記得這個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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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倚天臉上露出了一個更加明媚的笑容,從隨身攜帶的那隻小巧精致的鏈條包裡,取出一張設計簡約質感高級的白色名片,用兩根纖長的手指夾著,遞到陳陽麵前。
“這是地址,玉淵潭公館,8棟,頂層2801。晚上七點,我會準備好上等的茶點,靜候您的光臨。”
陳陽接過那張還帶著一絲淡雅香水味的名片,簡潔地回應:“我會準時到。”
……
傍晚,陳陽站在玉淵潭公館的電梯裡,透過玻璃幕牆俯瞰燕京的夜景。
這座頂級豪宅的頂層複式屬於趙倚天,或者說,屬於她背後的家族勢力。
“叮”的一聲輕響,電梯平穩地停在了頂層。
電梯門無聲地向兩側滑開,映入眼簾的並非尋常公寓的走廊,而是一個私密的玄關空間,正對著一扇厚重且散發著幽暗光澤的雕花紅木大門。
門上的黃銅門環被鑄成了猙獰中帶著威嚴的青銅饕餮紋樣,古樸而神秘。
陳陽剛抬起手,還未觸及門環,那扇厚重的木門便從裡麵被輕輕拉開了。
門內,趙倚天悄然佇立。
她已然換下白天的休閒裝扮,身著一襲質地精良、剪裁完美的素白色和服,腰間束著一條濃烈如血的深紅色寬丸帶,烏黑順滑的長發如瀑布般披散在肩頭,襯得她裸露的脖頸愈發白皙修長。
她赤著雙足,踩在冰涼光滑的深色檀木地板上,朝他微微欠身,行了一個兼具日式禮節與個人風格的見麵禮,聲音輕柔如羽:“歡迎蒞臨寒舍,陳教授。”
陳陽邁步踏入玄關,一股濃鬱而持久的白檀香氛立刻包裹而來,其間還混雜著一絲極其淡雅、若有若無的櫻花氣息。
客廳的裝潢風格呈現出一種刻意為之的中西合璧、古今交融。
一側牆壁上掛著幾幅色彩濃鬱、描繪著浮世繪美人或風景的卷軸,而另一側則立著高大的博古架,上麵錯落有致地陳列著商周青銅器、唐代三彩俑以及宋代的青瓷茶具,每一件都透著歲月的沉澱和非凡的價值。
這種矛盾元素的並置,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和諧感,或許也暗示著主人複雜的身世與審美。
“請這邊坐。”趙倚天伸手指向客廳中央一處精心布置的茶席。那裡擺放著一張矮幾和幾個柔軟的跪坐墊。
陳陽在矮幾前盤腿坐下,目光迅速而細致地掃過整個茶席:泡茶用的主泡器是一套釉色溫潤、開片自然的南宋官窯青瓷,素雅高貴。而盛放茶點的碟子和茶托,卻又是典型的東瀛蒔繪漆器,金燦斑斕。這種刻意的混搭,再次強調了主人身份的跨界與複雜。
趙倚天在他對麵優雅地跪坐下來,素白纖細的雙手執起那把官窯茶壺,動作行雲流水,充滿儀式感。
滾燙的水流精準地注入溫熱的茶杯中,幾乎沒有濺起一絲水花。她的每一個動作都透露出經過長期嚴格訓練的痕跡,不僅僅是茶道技巧,更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儀態修養。
“陳教授或許不知道吧?”她抬起眼眸,眼波流轉間,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我的母親,是京都人,出身於一個傳承了數代的茶道世家。”
陳陽接過茶盞,輕嗅茶香:“難怪趙小姐的茶藝如此精湛。”
趙倚天聞言,唇角勾起一抹淺笑:“陳教授過獎了。私下場合,您叫我倚天就好,不必如此客氣。”
茶過一巡,她起身,走向內室。
片刻後,雙手捧著一個紫檀木匣走了出來。
她將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在矮幾上,輕輕打開匣蓋。
隻見裡麵用明黃色的柔軟絲綢作為襯墊,整齊地排列著數十片大小不一、顏色深淺各異的甲骨。每一片甲骨都被精心清理過,並用特製的絲綢軟墊固定和保護,顯得極其珍貴。
“這是我父親多年來的心血收藏,其中大部分從未對外公開過。”她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態度,輕輕點向其中一片保存相對完整、刻辭清晰的龜甲,“您看,這片尤其特彆,上麵清晰地記載了‘玄鳥降於黑水’的全過程,旁邊還附有詳細的祭祀流程卜辭。”
陳陽從口袋裡取出一雙白色的棉質手套戴上,然後才小心地接過那片甲骨,湊近茶席旁精心調整過角度的燈光,細細端詳起來。
龜甲上的刻痕雖然曆經數千年,依然清晰可辨,文字古樸蒼勁,筆畫間仿佛殘留著遠古巫覡的虔誠與狂熱。
“‘玄鳥降於黑水,巫舞三日,血祭三牲,祈雨於先妣……’”他低聲念出上麵能夠辨認的卜辭,眉頭不自覺地微微皺起,“這上麵的記載,確實比殷墟已公開的同類卜辭要詳細具體得多,甚至提到了祭祀的具體天數、犧牲的種類和祈求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