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事廳的燈火透過雕花隔扇，在冰冷青磚地上投下暖黃的光斑。
門軸一聲輕響，陳陽在李曌旭的攙扶下，腳步虛浮地踏入這方與外間喧囂徹底隔絕的天地。
空氣裡彌漫著清冽的鬆煙墨香、上等普洱的醇厚，以及一種沉澱了歲月與權勢的靜謐。
巨大的紫檀木屏風前，三位老人圍著一張黃花梨木棋枰。
閣老李四海身著藏青色對襟棉麻唐裝，麵容清臒，正撚著一枚黑玉棋子，凝神審度棋局。
他對麵的李遠征，則是一身暗紅團花綢緞家居服，一手撫著下巴的胡茬，一手隨意地敲著棋枰邊緣，眼神銳利依舊。
林愛國端坐側位觀棋，一身|日式軍裝常服熨帖筆挺，坐姿如鬆，目光沉靜地掃過盤麵，偶爾端起手邊的青瓷蓋碗啜一口濃茶。
陳陽濃重的酒氣與略顯狼狽的姿態，打破了這方寧靜。
李遠征聞聲抬眼，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隨即化為一絲了然的笑意。
林愛國目光如電，掃過陳陽蒼白中透著不自然紅暈的臉頰，落在李曌旭攙扶著他臂膀的手上，眼神深邃。
唯有李四海，仿佛沉浸棋局，連眼皮都未抬一下，那枚黑玉棋子在他指間緩緩摩挲，發出細微溫潤的聲響。
“爺爺，閣老，外公。”陳陽強忍著翻江倒海的眩暈和撕裂般的頭痛，試圖站直身體行禮，聲音帶著濃重的沙啞和酒氣。
“行了行了，都這樣了還講什麼虛禮。”
李遠征大手一揮，語氣帶著長輩的關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激賞，“快坐下！清霜，醒酒湯！”
侍立一旁的林清霜早已端著一個青玉小碗快步上前。碗中是色澤溫潤的琥珀色湯汁，熱氣嫋嫋，散發出陳皮、葛根、蜂蜜混合的獨特清香，顯然是用料極講究的醒酒方子。
“陽兒，快趁熱喝了。”林清霜的聲音溫婉依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將碗遞到陳陽手中。她的目光掠過陳陽疲憊不堪的臉，又落在李曌旭身上，帶著無聲的詢問與安撫。
陳陽道了聲謝，也顧不上燙，幾口便將那溫熱微辛的湯汁灌了下去。
一股暖流裹挾著藥力直衝四肢百骸，翻騰的胃液和灼燒的喉嚨仿佛被一隻溫柔的手撫平，劇烈的頭痛也稍有緩解。
他長長舒了口氣，靠在酸枝木圈椅寬大的椅背上，閉目緩神。
李曌旭默默站在他身後，一隻手依舊搭在他肩頭，傳遞著無聲的支持，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棋枰，又看向三位深不可測的老人。
“啪嗒。”
李四海終於落子，清脆的玉石撞擊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他這才緩緩抬眼，目光平靜地落在陳陽身上，那眼神如同深潭，無悲無喜，卻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
“年輕人，鋒芒露得不錯。”李四海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久居中樞的沉穩與磁性，每一個字都仿佛經過乾鈞錘煉，“婚宴之上，杯酒之間，分化、震懾、收心、立威……一套組合拳，打得有章有法。尤其是對閆懷山那幾個老棺材瓤子，當眾揭瘡疤，點功績，再當頭棒喝‘暗礁’之論，快、準、狠！殺雞儆猴，一錘定音，徹底斷了他們倚老賣老、掣肘生事的念想。這份果決，這份擔當，配得上李家掌舵人的位置。”
他的評價直指核心，沒有絲毫客套寒暄，將陳陽在婚宴上的政治手腕剖析得淋漓儘致。
陳陽睜開眼，目光迎上李四海深邃的眼眸，沒有謙遜推諉，隻是平靜地微微頷首：“閣老謬讚。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李家正值新舊交替、內外承壓之際，容不得半點含糊與拖遝。有些沉屙頑疾，不下猛藥，難以根除。晚輩不過是做了該做之事。”
他語氣沉穩，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清醒與擔當。
李遠征哈哈大笑，聲若洪鐘，震得棋盤上的棋子都微微晃動：“好！好一個‘該做之事’！陽兒，爺爺今天看著你，是真高興！當年老子在戰場上，要的就是這股子當機立斷、敢打敢拚的狠勁兒！瞻前顧後，畏首畏尾，那是娘們兒行徑！守業？守業靠的是開拓的膽魄！你今天這番話，這份手段，爺爺給你打滿分！”
他用力拍了拍陳陽的肩膀，眼中滿是激賞與後繼有人的欣慰。
林愛國放下茶盞，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字字乾鈞：“《孫子兵法》雲：‘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你今天看似雷霆手段，實則步步為營，謀定後動。對閆懷山等老朽，你洞察其色厲內荏，知其最重過往虛名，故以彼之功，攻彼之短，一擊破其心防。對謝仲謀、王崇明、宋清遠等外係，你或示之以利，或示之以威，或示之以勢，分寸拿捏極準。這份對人心、時局、力量對比的精準把握，是帥才之基。”
這位從戰火硝煙中走出的老帥，直接引兵家至理，將陳陽的權術手腕提升到了戰略高度。
李四海微微頷首，接過林愛國的話頭，目光更深邃了幾分，仿佛穿透了眼前，看到了更遠的未來：“陽兒，記住你今天在婚宴上說的，‘開拓’二字，是李家未來的根本。但開拓，不是盲動，更不是樹敵。要懂得‘合縱連橫’，要善於‘化敵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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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尖輕輕敲擊著棋枰邊緣，發出篤篤的輕響，如同敲打在人心上。
“晉綏謝家，看似勢弱蟄伏，實則其根在能源，其勢在地方。謝仲謀此人，麵善心深，絕非易與之輩。你今日點其煤化工之困，是敲打，亦是遞出橄欖枝。下一步，是趁其困頓，以技術、環保為籌碼，有限度地合作，還是找準其命門，聯合其他力量一舉壓製，使其徹底淪為附庸？這步棋，需要你根據大局走勢，審時度勢。”
“至於王家，樹大根深，盤根錯節。王崇明老謀深算，王家小孩兒年輕氣盛卻不足為慮。王家真正的隱患，在於其龐大的政商網絡與某些海外勢力的勾連。今日你敲打王嘯，是警告，更是試探王家的底線與反應。要留意其反撲，更要善於利用其內部矛盾，分化瓦解。必要時，可借力打力，甚至……引蛇出洞。”
“至於皖係宋家、蘇係慕容家……皆為地方強龍，根基深厚，所求無非是利益與地位。可示之以共同利益，如文化、經濟合作，引為奧援，使其為我所用，至少使其在關鍵問題上保持中立。
切記，政治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駕馭之道，在於平衡，在於製衡，在於讓他們看到跟著李家走，比跟著彆人走，更有前途！”
李四海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打開了一扇扇權力格局的暗門，將看似複雜的派係關係、核心訴求、製衡要點，剖析得鞭辟入裡。
這已不是簡單的指點，而是中樞巨擘在向未來的掌舵人傳授最高階的政治智慧與博弈精髓。
陳陽凝神靜聽，每一個字都深深印入腦海。
他明白，閣老這是在為他未來執掌李家、縱橫廟堂鋪設最堅實的認知基礎。頭痛雖未全消，但思維卻在這醍醐灌頂般的教誨下變得異常清晰銳利。
“多謝閣老教誨！陳陽銘記於心！”陳陽鄭重回應，眼神更加沉凝。
李四海看著他眼中那迅速消化吸收、並隱隱折射出更深遠思慮的光芒，滿意地點點頭。
他端起手邊早已微涼的茶，輕呷一口，目光重新落回棋盤，仿佛剛才那番足以影響未來格局的談話，隻是閒敲棋子時的一縷微風。
“好了，老頭子我也累了。”李遠征看著陳陽依舊蒼白的臉色和眉宇間難以掩飾的疲憊，揮了揮手，“小旭，扶陽兒回去歇著吧。今天這日子，也夠他受的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是，爺爺。”李曌旭應聲，輕輕攙起陳陽。
陳陽向三位老人再次微微躬身致意，在李曌旭的扶持下，腳步略顯沉重地離開了這間承載著無儘智慧與權柄的主事廳。
……
回到屬於他們的西跨院主臥，厚重的雕花木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巨大的拔步床籠罩在柔和的暖黃燈光下，錦被上繡著的龍鳳呈祥圖案在光線下流淌著華貴的光澤。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合歡香，與殘留的酒氣、李曌旭身上清冽的冷香交織在一起。
兩人默默無言地走進相連的浴室。
巨大的黃銅浴缸裡已放滿了溫度適宜的熱水，水麵漂浮著舒緩神經的薰衣草精油和幾片新鮮花瓣。
水汽氤氳，模糊了鏡麵。
褪下沾染了酒氣和疲憊的禮服，浸入溫暖的水中，緊繃的神經和酸痛的肌肉仿佛在瞬間得到了救贖。
李曌旭靠在陳陽身後，纖細卻有力的手指帶著一種難得的、近乎溫柔的力道，為他揉按著緊繃的太陽穴和僵硬的肩頸。水流包裹著身體，隻有水波輕蕩的細微聲響。
洗淨一身疲憊與浮華，換上絲滑的睡袍。陳陽幾乎是踉蹌著將自己摔進柔軟得如同雲端的錦被裡。
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洶湧而至。
李曌旭在他身側躺下，剛沐浴後的身體散發著溫潤的馨香與暖意。陳陽幾乎是本能地側過身，伸出強有力的手臂，將妻子那香軟馥鬱的身體緊緊擁入懷中。
他的臉深深埋進她頸窩溫熱的肌膚裡，鼻尖縈繞著獨屬於她的、令人心安的氣息，貪婪地汲取著這份溫暖與寧靜。
沒有言語，沒有情欲。隻有一種近乎動物本能的尋求庇護與慰藉。
李曌旭的身體微微僵了一下，隨即緩緩放鬆下來。她感受到懷中男人卸下所有防備後那深沉的疲憊，感受到他埋首於自己懷中時那份毫無保留的依賴。她抬起手，輕輕環住了他寬闊卻微微顫抖的脊背，如同安撫一個筋疲力儘的巨獸。
權柄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但此刻，在這溫暖的懷抱與熟悉的馨香裡，陳陽緊繃到極致的神經終於緩緩鬆弛。濃重的困意如同最深沉的海水，溫柔而不可抗拒地將他徹底淹沒。
他幾乎是瞬間便墜入了無夢的、深不見底的黑暗。均勻而沉重的呼吸聲，在李曌旭的頸窩間響起。
李曌旭維持著擁抱的姿勢，感受著懷中男人沉睡中徹底放鬆的軀體，聽著那沉穩的呼吸，在昏暗的燈光下，眼神複雜地凝視著他沉睡的側顏。那如雪的白發有幾縷淩亂地貼在他光潔的額角，褪去了白日的威嚴與鋒芒，顯露出一種罕見的、近乎脆弱的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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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他不是在婚宴上睥睨四方的李家掌舵人，不是在閣老麵前聆聽教誨的未來巨擘，隻是一個在她懷中尋求片刻安寧的、疲憊不堪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