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越野車碾過積雪未消的街道,最終停在熟悉的小洋樓前。
樓內燈火通明,暖黃色的光暈透過落地窗,在門前積雪上投下溫馨的方塊。
然而陳陽推開門,撲麵而來的並非溫暖的慰藉,而是一股無形的、帶著審視與微妙酸意的氣流。
客廳裡,宋思槿正翹腿坐在單人沙發裡,手裡晃著一杯紅酒,深藍色的真絲睡袍勾勒出曼妙曲線,眼神卻帶著戲謔的鋒芒。
周知一身米白色高領羊絨衫配灰色家居褲,抱臂靠在高背椅上,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冷靜如掃描儀。
徐書雁則盤腿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捧著本書,姿態看似閒適,但抬眼看過來時,那溫和的笑意裡也帶著一絲探究。
“喲,新郎官兒凱旋了?”宋思槿率先開火,紅唇勾起,語氣拖得長長的,“怎麼樣,李家的深宅大院,金磚鋪地、玉液瓊漿的婚宴,伺候得可還舒坦?看你這臉色……嘖嘖,紅光滿麵?不對,是操勞過度的蒼白吧?李大小姐的‘安撫’,看來很耗元氣啊?”
她刻意加重了“安撫”二字,眼神促狹地在陳陽略顯疲憊的臉上逡巡。
陳陽脫下沾了寒氣的大衣掛好,沒理會她的調侃,隻是揉了揉發緊的太陽穴。
天武學院的所見所聞如同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壓在心頭,加上未來之路的殫精竭慮和宿醉未消的隱痛,此刻他隻想找個安靜角落梳理思緒。
“紅光滿麵是誇張了,”周知放下手臂,推了推眼鏡,聲音清冷理智,卻字字如針,“不過陳教授這‘一步登天’,從合租室友到李家公開女婿的華麗轉身,確實值得開一瓶好酒慶祝。隻是不知道,陳教授這新官上任,燒的第一把火,是燒向廟堂,還是後院?”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陳陽身後空蕩蕩的門廊,暗示著李曌旭並未同歸。
徐書雁合上書,笑容依舊溫和知性,話語卻帶著心理學家的洞察:“陳陽,從微表情和肢體語言看,你現在的能量值很低,混雜著疲憊、壓力,還有……一種深沉的焦慮?婚禮是人生高光時刻,但也意味著巨大的角色轉換和責任加載。這種‘甜蜜的負擔’,需要及時的心理疏導哦,憋在心裡可不好。”
她眨了眨眼,帶著專業的關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調侃。
三個女人,三種風格,或辛辣、或犀利、或溫和的“問候”,像三股無形的絲線纏繞過來。
若是平時,陳陽或許會無奈一笑,或巧妙化解。但此刻,天武學院那“鍍金池”的刺耳笑聲、秦元武指著教官鼻子叫囂“我爸是誰”的跋扈嘴臉、符咒課上公然玩手機的世家子弟……
這些畫麵在腦中反複衝撞,混合著身體的疲憊和心底那股無處宣泄的沉重鬱結,讓他隻覺得腦瓜子嗡嗡作響,一股莫名的煩躁如同潮水般上湧。
“我沒事,有點累,先去休息了。”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壓抑,不想解釋,也無心應對這些帶著刺的關心或試探,隻想逃離這無形的壓力場。
他徑直穿過客廳,走向自己的房間,留下身後三雙情緒各異、若有所思的眼睛。
然而,回到熟悉的房間,關上門,那份沉重並未減輕分毫。
不行。不能坐視。
一股強烈的責任感與憤怒驅動著他。
他猛地起身,拉開房門。
客廳裡,宋思槿和徐書雁似乎還在低聲交談著什麼,見他出來,目光又聚焦過來。
陳陽沒看她們,目光直接投向正準備回自己房間的周知。
“周知,”他聲音平穩,帶著不容商量的請求,“借你電腦用一下。急用。”
周知腳步一頓,金絲眼鏡後的目光閃過一絲詫異,隨即恢複冷靜:“在我房間。自己用。”
她沒多問,指了指自己敞開的房門。
陳陽點點頭,快步上樓,走進周知的房間。
這裡如同她本人,簡潔、高效、一絲不苟。
巨大的書櫃占滿一麵牆,法律典籍排列整齊。
書桌上,一台高性能的筆記本電腦靜靜待機。空氣裡有淡淡的木質香水和紙張的味道。
他坐下,開機,屏幕冷光映亮他沉凝的臉。
打開文檔,指尖懸在鍵盤上片刻,隨即落下,敲擊聲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清晰、堅定。
標題:關於天武學院現狀的緊急情況反映與改革建議
「呈:
軍委組織部辦公室
負責同誌鈞鑒:
冒昧致函,實因目睹國防玄術根基之地,天武學院,沉屙積弊,憂心如焚,不吐不快。
《韓非子·顯學》有雲:“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
然今觀天武,門閥蔭蔽之流充斥其間,視‘玄術國防生’之銜為‘鍍金’捷徑。
訓練場上,驕惰之氣彌漫,真才實學者負重前行,紈絝膏粱者指手畫腳;符咒陣堂,玄奧之術淪為敷衍功課,家世背景反成護身符籙;實戰演武,教官尊嚴竟不敵世家名帖,師道之尊蕩然無存!此非育才,實為毀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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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鍍金池’之象,危害有三:
其一,蛀蝕國防根基。玄術精要,需寒暑苦修,心誌砥礪。特權捷徑,豢養出的隻能是銀樣鑞槍頭,戰時何以禦敵?
其二,敗壞尚武精神。‘拚爹’取代‘拚命’,‘背景’壓倒‘本領’,長此以往,軍魂何存?尚武之風何繼?
其三,堵塞寒門之路。真正懷揣報國熱血、身負玄術天賦的寒門子弟,上升之階被門閥子弟肆意踐踏,公平儘失,人心儘涼!
《商君書》言:“聖王者不貴義而貴法。”當務之急,非僅整頓學風,更需重塑鐵律!
建議:
一、嚴控入口,建立‘玄科’硬性考核。天賦、心性、毅力缺一不可,家世背景一律歸零。
二、強化過程,引入末位淘汰與實戰檢驗。破除‘鍍金’幻夢,讓真金在烈火與血汗中淬煉。
三、保障出口,打通‘天武’精英直通特戰、戰略部門之渠道。讓才能成為唯一通行證,讓‘天武’二字重煥‘國之重器’鋒芒!
位卑未敢忘憂國。
肺腑之言,或有逆耳,然拳拳之心,天日可鑒。
唯願‘天武’真成華夏之脊梁,而非權貴子弟之‘鍍金池’!
此致
敬禮!
丙午年冬月」
敲下最後一個字,陳陽重重地按下了發送鍵。
屏幕閃爍,郵件消失在虛擬的網絡中,仿佛將胸中那口積鬱的濁氣也一並送了出去。
然而,隨之而來的並非輕鬆,而是一種更深沉的疲憊和麵對龐大體製的無力感。
他靠在椅背上,捏著眉心,書房裡隻剩下電腦風扇低沉的嗡鳴。
“給上麵遞刀子?”一個冷靜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打破了寂靜。
陳陽一驚,猛地回頭。
周知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斜倚著門框,雙臂環抱在胸前。一身米白色高領羊絨衫配灰色家居褲,長發隨意地挽起,露出修長的脖頸,少了幾分法庭上的淩厲,多了幾分居家的慵懶和知性。
昏黃的壁燈光線柔和地勾勒著她的輪廓,她的眼神卻依舊銳利,像能穿透表象的x光。
“你怎麼……”陳陽有些意外。
“你上來時像一座快要噴發的火山,出於好奇我過來看看。”周知走進來,反手輕輕帶上門,隔絕了樓下的世界。
她沒有靠近書桌,而是走到窗邊的單人沙發坐下,姿態放鬆,目光卻始終落在陳陽臉上,“寫什麼了?舉報信?還是改革建議書?對象級彆不低吧?”
陳陽沉默了一下,沒有否認:“呈給軍委組織部的信,算是建議。看到些東西,堵得慌。”
周知微微頷首,拿起旁邊小幾上醒酒器裡深紅的酒液,倒了淺淺兩杯,將其中一杯推給陳陽。暗紅的液體在杯中蕩漾,映著電腦屏幕幽藍的冷光。
“天武學院?李唐校長留下的攤子?”她雖是問句,語氣卻帶著肯定。
陳陽接過酒杯,指尖觸碰到微涼的杯壁,也觸碰到她遞杯時那一瞬間的指尖涼意。他有些詫異地看向周知。
周知抿了一口酒,紅唇在杯沿留下淺淺的印記,目光平靜地迎上他的探究:“彆這麼看我。李唐校長當年創立天武,動靜不小。他和我爺爺是故交,你房間裡的客卿令我見過,李唐去世後,你又成了李家女婿,邏輯上並不難猜。隻是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捅了馬蜂窩。”
她晃動著酒杯,眼神深邃,“說說吧,捅到了什麼程度?讓你這位性格溫和的陳教授都煩躁得像頭困獸?”
她的語調平緩,沒有調侃,沒有剖析,隻有一種律師麵對複雜案情時的冷靜梳理和引導。
這份冷靜的洞察和理解,像一泓清泉,意外地澆熄了陳陽心頭一部分煩躁的火焰。
陳陽端起酒杯,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帶著一絲澀意,隨即是酒液帶來的微灼暖流。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將天武學院所見所聞,那些刺目的細節、那些令人心寒的“鍍金池”論調,毫無保留地向周知傾瀉而出。
說到秦元武指著教官鼻子叫囂“知道我爸是誰嗎”時,他的聲音裡壓抑著冰冷的怒意。
周知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沙發的皮質扶手,發出細微而規律的聲響。
直到陳陽說完,書房裡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電腦屏幕保護程序開始流動變幻的光影。
“所以,你的信,核心是兩點。”周知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燈光在她清澈的眼眸中跳躍。
她點開了陳陽發出去的那封郵件:“一是控訴門閥特權對國防根基的蛀蝕,要求打破‘鍍金’通道;二是呼籲建立以‘才能’為核心的選拔淘汰機製,重塑‘天武’的尚武精神與公平價值。引經據典,切中要害,很有力,也很理想主義。”
她頓了頓,目光帶著一絲複雜的了然,“但陳陽,你憤怒的根源,恐怕不僅僅是‘鍍金池’本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