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四點的茅山腳下,萬籟俱寂。
臨時據點那間用作禁閉室的水泥房,寒氣滲骨。
一盞瓦數極低的節能燈懸在屋頂,投下慘白的光暈,映照著鐵柵欄後蜷縮在硬板床上的身影:張德祿。
不過一夜之間,這位曾經的茅山掌門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精氣神。他佝僂著背,枯槁的雙手神經質地相互抓撓,指甲縫裡凝結著暗紅的血痂。曾經因修為而顯得紅潤的麵容此刻灰敗如紙,皺紋深刻得如同刀刻斧鑿,渾濁的眼睛裡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與絕望。
他像一條被拋在岸上太久、瀕臨死亡的魚,徒勞地翕動著嘴唇,卻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
厚重的鐵門被無聲推開,一股凜冽的寒氣湧入,攪動了室內凝滯的空氣。
陳陽走了進來。他隻著一件半舊的深灰色高領毛衣,白發在慘淡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他的步伐沉穩,眼神深邃平靜,映不出任何情緒的波瀾。
在他身後半步,商清徽懷抱那張通體漆黑、蛇腹斷紋宛然的“焦尾”古琴,靜靜佇立在門框投下的陰影邊緣。
她沒有踏入禁室,隻是如同一尊冰雕的玉像,清冷的目光穿透昏暗,落在張德祿身上。清冷的月華透過高窗,在她深煙灰色的長裙上流淌,勾勒出婀娜的曲線,卻又散發著拒人千裡的寒意。
陳陽走到距離鐵柵欄三步遠的地方站定,目光掃過張德祿狼狽不堪的模樣,聲音在空寂的水泥房裡激起清晰的回響:
“道門五戒,首戒貪嗔癡。張德祿,你身為一派掌門,茅山魁首,倒真是‘以身作則’。非但貪,更是貪得無厭!賭癮深重,掏空千年宗門積蓄,引狼入室,將茅山道統視作你個人欲望的籌碼!你這不是在賭桌上敗了,你是把整座茅山、把祖師爺傳下的道統根基,都押上了那沾滿銅臭和汙血的賭台!”
這番話,如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張德祿早已麻木的神經上!
“呃啊!”
鐵柵欄後,那具蜷縮的“軀殼”猛地爆發出野獸般的嘶嚎!
張德祿像被高壓電流擊中,猛地從硬板床上彈起,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鐵欄,手背上青筋暴凸,指甲在粗糲的鐵鏽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陳陽,渾濁的瞳孔裡翻湧著癲狂、不甘和一種被徹底撕開遮羞布後的怨毒!
“你以為我想?!陳陽!”他嘶啞的聲音像破舊的風箱,帶著血沫的腥氣噴濺出來,“十二年前!我張德祿接任茅山第三十七代掌門之位那天,在祖師殿三茅神像前發下宏願!我也曾想光大道統,肅清門風,讓我茅山符籙甲天下,成為真正的玄門領袖!”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陷入回憶的扭曲亢奮:“可你知道後來是什麼樣子嗎?那些富豪權貴,捧著成箱的現金、金條,跪在山門外,隻求一道我親手繪製的平安符!那些市長、省長,彎著腰,陪著笑,低聲下氣地問我一句‘此地風水如何,可能保我官運亨通’?能力帶來的特權……它像最烈的酒啊陳陽!”
張德祿的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眼神迷離,仿佛真的沉醉在某種虛幻的回憶裡:“喝第一口的時候,你告訴自己,隻是為了壯膽,為了在這汙濁的世道裡周旋,更好地守護道觀、傳承道法……可那玩意兒它上癮!等你醒過神來……”他的聲音陡然轉淒厲的哭嚎,如同夜梟哀鳴,“五臟六腑都他媽的泡在酒缸裡了!由不得你不喝!不喝?不喝你就得被這世道淹死!被那些覬覦茅山的豺狼虎豹撕碎!”
就在他癲狂的嘶吼攀至頂點,情緒瀕臨徹底崩潰的刹那……
錚……嗡……
一縷清越、空靈、帶著撫慰靈魂力量的琴音,如破開烏雲的月華,悄然從門外流淌進來。
商清徽依舊靜立在門邊陰影與月光的交界處。纖長如玉的右手五指,以一種玄奧的韻律,極其輕柔地拂過焦尾琴冰冷的琴弦。
「清心普善音」
琴音不高,卻蘊含著奇異的穿透力和安撫之力,並非強行壓製,而是如清冽的甘泉,無聲無息地浸潤著張德祿狂躁暴戾的精神世界。
那尖銳的嘶吼如同被無形的手扼住,戛然而止。張德祿劇烈起伏的胸膛漸漸平複,眼中翻湧的癲狂血色緩緩退去,隻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片茫然的死灰。
琴音嫋嫋,餘韻在冰冷的空氣中盤旋。
張德祿脫力般順著鐵柵欄滑坐在地,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他的襯衣。
他抬起頭,眼神空洞地看著陳陽,又越過他,茫然地望向門外月光下那道清冷絕塵的身影。
“現在,能好好說話了嗎?”陳陽的聲音恢複了平靜,“把你知道的,關於金利來,關於劉鴻偉,關於你如何一步步把茅山賣出去,還有茅山內部還有誰被滲透……一五一十說出來。你很清楚,事到如今,說不說,結局都一樣。區彆在於,是體麵地贖罪,還是讓我用‘搜魂術’把你腦子裡那些肮臟記憶翻個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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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搜魂術”三個字,張德祿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眼中爆發出極致的恐懼。作為曾經的符籙大師,他太清楚被強行搜魂的痛苦和後果,那將是靈魂被寸寸撕裂、所有不堪記憶被赤裸裸曝光的煉獄!
“我說……我都說……”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像破舊的風箱。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在商清徽那若有若無卻始終穩定心神的琴音伴隨下,張德祿像一個被抽掉靈魂的傀儡,斷斷續續地開始了他的供述。
他的敘述混亂、跳躍,充滿了自我辯解與悔恨的淚水,卻也清晰地勾勒出一條從道門翹楚墮落為宗門罪人的軌跡。
陳陽時而追問細節,時而沉默聆聽,將那些碎片拚湊還原。
“第一次……是十五年前。”張德祿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聲音乾澀,“山下開發區一個姓趙的老板,想拿下後山一塊風景好的地建私人會所。他托人找到玉璣子,送了五十萬現金,裝在茶葉盒裡。玉璣子把盒子放在我書房,說隻是‘一點香火心意’,給觀裡改善下清修環境……我看著那錢,心跳得厲害。告訴自己,就這一次,這筆錢正好用來修繕藏經閣的屋頂,也算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他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錢來得太容易了。批一塊地,動動嘴皮子的事,幾十萬上百萬就進了功德箱!後來,批條子看風水收錢,給俗家弟子安排油水足的職位收錢,甚至‘天師賜福’的頭香拍賣……錢像水一樣流進來。玉璣子管著外務和賬房,他總能把這些再分出一部分,神不知鬼不覺地轉到我指定的海外賬戶……”
“賭……是怎麼開始的?”陳陽的聲音平淡無波。
張德祿的身體又是一顫:“五年前,帶團去港島參加道教文化交流會。會後,幾個本地的‘道友’熱情相邀,說去‘見識見識’澳門的繁華。開始隻是在普通廳玩兩把,輸贏幾乾塊,圖個新鮮。後來被請進了vip廳。”
他的眼神變得迷離,帶著一種病態的追憶,“那地方……燈光,音樂,籌碼清脆的碰撞聲……還有那種一擲千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感覺……比在茅山當掌門,聽那些愚蠢香客的奉承,爽快一萬倍!”
“贏過嗎?”
“贏過!怎麼沒贏過!”張德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回光返照般的亢奮,“最多一次,一晚上贏了一千兩百萬!感覺整個澳門都在我腳下!什麼道法自然,什麼清心寡欲,都是狗屁!那種掌控一切、被命運女神親吻的感覺,才是真正的‘仙’!”
亢奮瞬間褪去,化為更深的絕望,“可後來……就再沒那麼好的運氣了。輸,不停地輸!越輸越想翻本,窟窿越來越大……香火錢填進去,變賣觀裡珍藏的古董字畫填進去,還是不夠……直到遇到劉鴻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