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曉,晨曦如金粉灑落,將籠罩茅山一夜的沉重陰霾悄然驅散。
臨時據點裡,張德祿的供述與後續部署雖已塵埃落定,可陳陽心裡還是沉甸甸的。玄門的未來、外敵的窺視、天武學院的問題,還有窺天鏡裡那些末日般的景象……各種擔憂纏在一起,讓他眉頭緊鎖,化不開那層愁緒。
他站在窗前,沉默地看著遠處雪後放晴的茅山輪廓。
商清徽抱著她那把焦尾琴,安靜地站在一旁。
她的目光好像能穿透陳陽看似平靜的背影,敏銳地察覺到他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壓力。這位霧隱門的主人,智能安邦,力可擎天,但心也不是鐵打的,擔著國家的責任,係著萬法的興衰,怎麼可能不困惑、不疲憊?
“陳掌門,”她清越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如同冰泉滴落玉盤,“一夜勞神,心緒紛雜,非靜思可解。雪霽天青,不如暫離樊籠,隨清徽出去走走?”
陳陽愣了一下,轉過身。
商清徽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平靜地看著他,沒有刻意安慰什麼,卻帶著一種看穿他心思後的坦然邀請。
“商閣主想去哪兒?”
“久聞鎮江金山,雄峙大江,古刹莊嚴,更有‘江天禪寺’之譽,乃‘京口三山’之首。”商清徽的聲音帶著一絲向往,目光投向西北方向。
“陳掌門早年遊曆天下,學貫古今,想必對此地了如指掌。今日大年初三,遊人尚稀,雪掩古寺,正是清幽訪古之時。不知……可否請陳掌門屈尊,為清徽當一回向導?”
她說得自然流暢,把邀請巧妙地包裹在對古跡的探訪和對陳陽見識的推崇裡。那份清冷底下,透出一點近乎“請求”的意思,讓陳陽沒法拒絕。
何況,陳陽也確實需要這雪後清冷的空氣,來洗洗胸中的悶氣。
“當然願意,求之不得。”陳陽嘴角露出溫和的笑意,眼裡的憂色淡了些,“金山寺,確實是個能讓心神清淨的好地方。商閣主,請。”
晨光微露,薄霧像輕紗。
兩人沒驚動彆人,悄悄離開了據點。
一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駛離茅山腳下,朝著幾十公裡外的鎮江金山開去。
車窗外,江南水鄉雪後的景色,像一幅慢慢展開的水墨畫。
田野蓋著白茫茫的雪,田間偶爾升起幾縷炊煙。
運河像玉帶一樣彎彎曲曲,薄冰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金光。
遠山青黛,近水朦朧,天地間一片清澈空靈。
車裡,檀香幽幽。
商清徽靜靜看著窗外飛逝的雪景,側臉在晨光裡勾勒出精致的線條。
陳陽則閉著眼養神,腦子裡關於金山寺的曆史脈絡、人文典故、建築布局,都清晰地浮現出來。
大概一個多小時後,金山寺那座標誌性的慈壽塔尖頂,已經在地平線上清晰可見。它立在白雪覆蓋的金山頂上,像一位披著銀鬥篷、俯瞰長江的古老守護者。
車停在山腳下。
兩人沿著石階往上走,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
山道兩邊的老鬆樹枝乾盤曲,掛滿了亮晶晶的冰淩,在晨光裡折射出七彩光芒,好像玉雕的樹枝。
石階彎彎曲曲向上延伸,積雪被僧人和香客掃到兩邊,堆成了連綿的雪帶。
空氣裡飄著冷冽的鬆針味、若有若無的檀香,還有雪水滲進泥土的清新氣息。
悠揚的誦經聲,從山頂的大殿飄下來,籠罩著整座山,洗去了塵世的喧囂。
“江南的古寺,要說氣勢,可能比不上嵩山少林,論靈秀,或許稍遜普陀珞珈。但它獨特的地方,在於‘寺裹山’的奇觀。”陳陽踩著覆雪的石階,聲音裡帶著學者特有的考據味。
“整座金山,殿宇廳堂一座挨著一座,亭台樓閣依山而建,層層疊疊,把山體包在裡麵。這樣的布局,暗合著‘佛法廣大,包容萬物’的深意。傳說當年法海禪師在這裡開山建寺,是為了降服興風作浪、引發水患的巨蟒,用無上的佛法把妖物鎖在塔下,保護一方百姓。”
商清徽步履輕盈,深煙灰色的羊絨長裙下擺在微風裡輕輕飄動。
她仰頭望著藏在青鬆翠柏和皚皚白雪中的重重殿閣飛簷,聽著陳陽的講述,淺灰色的眼眸裡映著山寺的輪廓和雪光。
兩人走到半山腰,一處被古亭環繞的石砌泉眼出現在眼前。
亭子匾額上寫著“天下第一泉”五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泉水清澈見底,從石縫裡咕嘟咕嘟冒出來,彙成一個小潭,池底的青石清晰可見,幾尾紅鯉悠閒地遊著,好像不知道冬天的寒冷。
潭邊的積雪還沒化,更顯得泉水碧綠如玉,寒氣撲麵。
這就是聞名天下的“中泠泉”。
“這就是唐代茶聖陸羽評為‘天下第一’的中泠泉了。”陳陽在泉邊停下腳步,溫和的聲音打破了山間的寂靜。
“天下第一泉?”商清徽望著池邊石碑上刻的四個蒼勁大字,淺灰色的眼睛裡帶著一絲探究。
“虛名而已。”陳陽走到泉邊,彎腰捧起一捧清泉,寒意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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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天下第一’,不過是唐朝張又新一篇《煎茶水記》裡的評價。他品了七處名泉,把這泉列為第一,引得劉伯芻、陸羽這些人都跟著附和,就這麼定下來了。其實,水質好壞,本來就沒有絕對的標準。江南好泉水多的是,虎跑、惠山、龍井,各有千秋。這裡的泉水清冽甘甜,煮茶確實好,但‘第一’這個名頭,更多是文人筆墨和皇帝加持的結果。”
“這泉水曾經淹沒在長江的波濤下麵,取水特彆困難。古人要坐船到江心,在特定的時辰,用特製的銅瓶伸到水下的漩渦裡才能取到水。‘中冷’這兩個字,指的就是江心的漩渦。”
“用這水泡茶,清冽甘甜,能完全展現茶葉本身的味道。古人品茶,不光是為了解渴,更是通過這件事來格物致知、體察天道。選擇水源的嚴謹,烹茶技藝的精湛,飲茶儀式的莊重,都包含著對天地自然、對生命本真的敬畏和追尋。”
說著,陳陽直起身,目光投向遠處煙波浩渺的長江。
“你看這泉水,從地下來,彙入長江,最後奔向大海。它從來不在乎自己是第幾,隻是自然地流淌。倒是世上的人,總喜歡爭個高下,定個名次,反而失去了真正的趣味。”
商清徽若有所思,指尖輕輕拂過亭柱上冰冷的積雪,說道:“就像這玄門江湖,爭那些‘上九門’、‘中九門’的虛名,又有多大意義?道法自然,貴在領悟真意,而不是名位。”
“說得對。”陳陽點頭。
“‘名’這個字,確實是個枷鎖。帝王將相,求名垂青史;文人墨客,求名動天下;就是普通百姓,也想著在鄉裡留個好名聲。這中泠泉,要不是陸羽點評,可能到現在也隻是山野裡一汪默默無聞的清泉,滋養草木,潤澤一方,反而更貼近自然之道。‘天下第一’的光環加在身上,引來的是文人雅士的紛至遝來,是帝王將相的禦筆題刻,是把自然之物強行拉進世俗價值體係的評判。它的‘清冽’沒變,但圍繞它的‘濁流’,卻因為盛名而變多了。”
他停頓了一下,又感慨道:“好比玄門各派爭‘正統’,搶‘魁首’,要那個‘天下第一’的名號,為此不惜打壓彆人,固步自封,甚至勾結外敵。卻不知道,真正的‘道’,就像這泉水,本來沒有高下之分,隻看清澈不清澈,能不能滋養萬物。執著於虛名,恰恰是離道最遠的時候。”
商清徽靜靜聽著,目光落在陳陽沉靜的側臉上。他白發如雪,在晨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話語裡對世情名利的洞察和超脫,讓她心裡微微一動。
兩人穿過古木掩映的山門,巍峨的大雄寶殿矗立在眼前。
殿宇飛簷鬥拱,蓋著厚厚的積雪,在晴空下顯得莊嚴肅穆。
雖然是大年初三,已經有虔誠的香客陸續趕來。
殿內梵唱低回,檀香繚繞,巨大的鎏金佛像低眉垂目,俯瞰著芸芸眾生。
兩人沒有進殿上香,隻是站在殿前寬闊的廣場上,感受著這千年古刹的宗教氛圍。
“香火鼎盛,信眾虔誠。”商清徽看著一位白發老嫗顫巍巍地跪拜祈福,聲音清泠,“佛家講普度眾生,慈悲為懷。此情此景,看似祥和安寧,是信仰凝聚人心的體現。”
陳陽的目光掃過殿裡神態各異的佛像、忙碌的僧人、還有或虔誠或茫然的香客,緩緩說道:“信仰的力量,就像江河,能載舟也能覆舟。金山寺從東晉初建,經曆了很多興衰。南朝梁武帝在這裡大辦水陸法會,花了無數錢財,名義上是超度亡魂,實際上是顯示皇權對宗教的控製和利用。唐宋時候,這裡是江南的佛教中心之一,高僧輩出,翻譯佛經、傳播佛法,恩澤深遠。可是到了晚清民國,國家衰敗,寺廟也難以獨善其身,僧人流散,殿宇倒塌,香火幾乎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