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姑蘇城尚未完全蘇醒,青石板路上隻有零星的早行人和吱呀作響的送貨三輪車。
陳陽帶著興奮的張靈越,穿過薄霧彌漫的街巷,準時抵達了城西最大的“文盛”木材市場門口。
遠遠便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已在等候。
為首一人是魯泰,五十出頭年紀,身材敦實,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沾著點點木屑的靛藍色工裝,國字臉上布滿風霜刻下的皺紋,眼神銳利,透著老匠人特有的精乾與執著。
魯泰身邊站著兩位同樣穿著工裝、精神矍鑠的老者,那是他團隊的核心搭檔:“鬼手”馮誌剛和“活尺”楊守成。
三人腳下堆著幾捆沉甸甸的專用工具包。
“魯老哥!馮師傅!楊師傅!久等了!”
陳陽快步上前,臉上帶著真摯的笑意,拱手抱拳。
張靈越也乖巧地跟著喊:“魯伯伯好!馮伯伯、楊伯伯好!”
“哈哈,陳教授!新年好新年好!”魯泰聲如洪鐘,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陳陽的肩膀,又好奇地打量了一眼他那滿頭白發,眼中滿是關切,“你這頭發……唉,操心太多!這位是?”他看向古靈精怪的張靈越。
“張靈越,我朋友的孩子,對古建修複感興趣,帶她來長長見識。”陳陽簡單介紹。
“魯伯伯,我叫張靈越,您叫我靈越就好!我是學舞蹈的,但我覺得木工活也特彆有藝術感!”張靈越嘴甜得很。
“好!好!年輕人多學點好!”魯泰爽朗大笑,隨即轉向陳陽,目光炯炯,“圖紙帶了嗎?快讓我開開眼!電話裡你說那宅子,是柳家‘柳廬’?那可是老底子蘇工的好東西!”
陳陽從隨身的牛皮紙袋中取出厚厚一疊連夜繪製的圖紙,在木材市場門口平整的石墩上小心鋪開。
晨光熹微,映照在墨線清晰、標注詳儘的圖紙上。
魯泰、馮誌剛、楊守成三人立刻圍攏過來,三顆飽經風霜的腦袋湊在一起,像鑒賞稀世珍寶那般。
圖紙上,從整體宅院布局到每一處關鍵節點的修繕詳圖,結構精準,尺寸標注一絲不苟,榫卯連接方式、木材受力分析、風水格局調整……無不詳儘,甚至標注了不同部位建議使用的木材種類和特性。
“妙!妙啊!”
馮誌剛戴著老花鏡,手指顫抖著撫過一張梁架加固詳圖,“這‘偷梁換柱’的法子,榫頭用燕尾榫加暗銷,新舊料銜接處用魚鰾膠加楔子雙重加固……既保住了老梁的體麵,又解決了承重隱患!陳教授,你這手筆,比我們這些老家夥想的還周全!”
楊守成則盯著那張後門改造的影壁花牆設計圖,連連點頭:“影壁用金山石,粗糲古樸,漏窗嵌忍冬藤……化煞引氣,還不失野趣!陳教授,你這風水上的造詣,我看比那些掛牌的風水先生強百倍!”
魯泰更是看得心潮澎湃,指著圖紙上天井“四水歸堂”的排水疏通和巽位銅鈴布置,感慨道:“陳教授,你這圖紙,不是簡單的修繕圖,是‘救宅圖’!是給這老宅子續命的方子!柳家這宅子,遇上你,是它積了大德了!放心,交給我們,保證讓它脫胎換骨,比當年柳翰林在的時候還精神!”
“幾位老哥過譽了。”
陳陽謙和一笑,收起圖紙。
“紙上談兵終覺淺,關鍵還得看料子和手上的功夫。走吧,進去看看木頭。”
一行人步入喧鬨起來的木材市場。
巨大的原木堆疊如山,空氣中彌漫著各種木材特有的濃鬱氣息,有鬆木的清冽、杉木的微辛、楠木的沉穩馨香、樟木的辛辣……混合著鋸末的粉塵。
魯泰顯然對這裡熟門熟路,領著眾人直奔幾家信譽卓著的老字號,隻看那些紋理清晰、色澤沉穩、散發著歲月沉澱氣息的老料區。
“正廳那根脊檁,非金絲楠木不可!”
魯泰指著一根直徑近尺、長逾兩丈、通體泛著淡雅金光的巨大原木,語氣斬釘截鐵。“楠木性韌耐腐,木性穩定,香氣驅蟲避穢,千年不壞!這根料子夠老,木紋如織錦,金絲隱現,是上品!老板,開個實誠價!”
他大手拍在楠木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人,一看魯泰這架勢,又瞥見他身後氣度不凡的陳陽,知道來了懂行的,不敢漫天要價:“魯師傅好眼力!這根是前年從川西老廟拆下來的大料,正宗楨楠!您是老主顧,給這個數!”他比了個手勢。
陳陽上前一步,手指在楠木斷麵上細細摩挲,感受著木質致密的觸感和溫潤的油性,又湊近嗅了嗅那悠遠沉穩的獨特香氣,點點頭說道:“木質緊實,油性足,香氣純正,年份夠。但老板,這料子靠近樹心處有幾道細微的‘水線’,雖不影響大用,但價得再讓半成。”
老板一愣,仔細一看,果然有幾道極淡的因生長應力形成的天然紋路,心中暗驚這白發年輕人的眼力毒辣,隻得苦著臉又降了點價。
最終,陳陽爽快付了定金,安排貨車隨後運往柳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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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是修補梁柱、製作窗欞所需的杉木。
魯泰帶著眾人來到一堆紋理通直、質地輕韌的杉木前。
“窗欞修補,非老杉木莫屬!質輕不易變形,易雕刻,紋理也好看!”魯泰拿起一塊樣品,手指在木紋上劃過,“陳教授你看,這料子紋路順直均勻,疤節少,顏色也正!”
陳陽拿起另一塊,屈指輕敲,聲音清脆均勻,又掂了掂分量,認可道:“嗯,木質乾燥均勻,韌性好。就這些了,按圖紙尺寸,讓老板直接下料,開好榫卯雛形,我們回去細加工。”
然後是用於製作影壁的金山石。
選的是色澤青灰帶黃、質地堅硬、表麵略帶天然粗糲感的毛石。
“這石頭,就得有點野趣才配得上蘇式園林的意境!太光滑了反而匠氣!”
魯泰指揮著工人挑選形狀天然、大小不一的石塊。
選材過程持續了近兩個小時,陳陽與魯泰等人配合默契。
陳陽的理論知識和精準的選材眼光,與魯泰等人幾十年摸爬滾打積累的實踐經驗和市場門道完美結合。
砍價時,魯泰嗓門洪亮,氣勢十足。
陳陽則在一旁精準指出木材的細微瑕疵或石料天然紋理的獨特價值,每每切中要害,讓老板心服口服。
張靈越跟在後麵,看得眼花繚亂,小本子上記得飛快,嘴裡不停嘀咕:“原來木頭也分三六九等……這石頭還有這麼多講究……”
材料陸續裝車。
陳陽拿出手機,直接給魯泰的賬戶轉了五十萬過去。
手機提示音一響,魯泰掏出他那屏幕碎了一道縫的舊手機一看,眉頭立刻皺成了疙瘩:“陳教授!你這是乾嘛!說好了工錢按市價算,哪有先給這麼多定金的道理!再說,柳家的情況……你這不是打我老魯的臉嗎?”
他語氣帶著濃濃的不滿和一絲被“見外”的受傷。“當年要不是你幫我識破那個‘明式官帽椅’是酸枝木貼皮的高仿貨,我老魯那點棺材本都得賠進去!還有我家小孫子那次高燒不退,醫院都搖頭了,是你用幾根銀針加一碗符水給救回來的!這份情,我老魯記一輩子!給你乾活,談錢?寒磣誰呢!材料錢你出了,人工這塊,就當我和老夥計們還你人情,練練手藝!”
馮誌剛和楊守成也連連擺手說道:“陳教授,使不得!能跟著你修複‘柳廬’這種有年頭的老宅子,對我們這些老家夥來說,是福分!比賺多少錢都高興!”
陳陽看著三位老師傅真摯而執拗的眼神,心中暖流湧動。他深知這些老匠人的風骨,重義輕利,對手藝的敬重遠勝金錢。
他鄭重地對著三人深深一揖:“三位老哥高義,陳陽銘記於心。這份情誼,比金石更堅。那就有勞了!好茶好酒管夠,咱們一起,讓這老宅子重新活過來!”
“這才對嘛!”
魯泰這才眉開眼笑,大手一揮,“走!去柳家!開工!”
當幾輛滿載著楠木、杉木、金山石和各式工具的貨車、麵包車駛入狹窄的丁香巷,停靠在柳廬斑駁的白牆外時,引來了不少街坊鄰居好奇的探頭觀望。
方靜秋和柳硯卿早已等在門口。
看著從車上跳下來的魯泰等人,看著那一根根散發著歲月馨香的巨大金絲楠木,看著陳陽指揮若定、與那些老師傅熟稔交談的樣子,母女倆眼中都盈滿了感激的淚水。
“阿姨,硯卿,材料都齊了,魯師傅他們是頂尖的行家,放心。”陳陽溫言安撫。
“放心,放心!陳先生,魯師傅,太麻煩你們了……”方靜秋聲音哽咽。
“開工!”
魯泰一聲令下。
馮誌剛、楊守成帶著幾個年輕力壯的徒弟,動作麻利地開始卸貨。
沉重的楠木原木被眾人喊著號子,用撬棍和繩索小心翼翼地挪進天井。
杉木下好的料、金山石毛料也分門彆類堆放整齊。鋸子、刨子、鑿子、墨鬥、角尺、魯班尺……各種傳統木工工具被一一取出。
原本清寂的柳宅,瞬間充滿了活力與乾勁。
陳陽也換上了一身深灰色的耐磨工裝,挽起袖子,直接參與到核心工作中。
他走到那根需要替換部分承重結構的主脊檁旁,與魯泰、馮誌剛一起,再次仔細核對著圖紙上的尺寸和榫卯結構。
“魯老哥,你看這裡,”陳陽指著新舊料接口處,“除了魚鰾膠和暗楔,我建議在受力最大的這個三角區,嵌入一塊紫銅‘加強筋’,形狀尺寸我都畫好了。紫銅延展性好,能吸收部分應力,又不會像鐵件那樣鏽蝕傷木。你看如何?”
魯泰湊近細看,又用手在梁柱上比劃了一下,眼睛一亮:“妙啊!陳教授!這法子好!我怎麼就沒想到用銅件?既加固了關鍵節點,又不顯山露水,還暗合‘金生水’的風水!就這麼辦!老馮,讓小王去庫房取塊厚紫銅板來!”
“好嘞!”馮誌剛立刻安排。
另一側,楊守成帶著兩個徒弟,已經開始處理那些需要修補的雕花窗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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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陽走過去,拿起一塊破損的冰裂紋窗格構件,仔細看了看斷裂麵的紋路和色澤,對楊守成道:“楊師傅,這塊修補料,最好選用紋理走向與原構件斷裂麵儘可能一致的杉木,這樣補上去後,刷上漆,幾乎看不出痕跡。還有這‘卍’字紋的轉角處,下刀的角度要再收半分,線條會更流暢。”
“陳教授說的是!”楊守成心悅誠服,立刻按照陳陽的指點調整了選料和下刀的角度。
張靈越像隻忙碌的小蜜蜂,一會兒跑到鋸木花飛舞的馮誌剛那邊,好奇地看著巨大的金絲楠木如何在鋒利的鋸子下被分解成需要的構件;一會兒又湊到楊守成身邊,看他如何用各種精巧的鑿子和刻刀,在木料上雕琢出繁複精美的冰裂紋和“卍”字紋;一會兒又溜達到後院,看幾個工人如何清理那口枯井裡的雜物,按照圖紙鋪設卵石陣。
她看什麼都新鮮,問題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