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塊最擅長粉飾的抹布。
它能擦掉伊闕戰場上尚未凝結的黑褐色血泥,卻抹不平鹹陽章台宮裡那對君王眼中被點燃的、名為“鯨吞”的野火。
大秦這口鍋,在鐵血與白骨熬成的濃湯日夜澆灌下,鍋底愈發厚實堅固,火焰——燒得更旺了。
一晃八年。
公元前279年。
章台宮深處那間燃著沉水香的密室,燭光在銅雀銜環的燈架上不安跳動。
新寵的鹹陽令範雎字叔),穿著簇新錦袍,尖削的下巴微微揚起,細長的眼睛裡閃爍著與殿內熏香一樣粘稠且難以捉摸的光。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尊象征王權的青銅玄鳥巨鼎,跪坐在嶄新的蜀錦蒲團上,向那位端坐在漆黑如淵、整塊岫玉雕刻而成的王座上的男人——
秦王稷——雙手捧起一卷精工細製的漆金竹簡。
“王上容稟,”
範雎的聲音低回婉轉,像細密的雨絲拂過絲帛,
“臣日觀天象,夜卜龜筮,查八方之氣數,審九州之陰晴。東方!熒惑犯心!赤氣聚於雲夢大澤!此乃……火厄凶煞之兆啊!”
他恰到好處地打了個寒噤,竹簡上的金粉在燭光下微芒流轉。
“楚人?”
秦王稷的聲音從高聳的玄鳥鼎耳後傳來,低沉、平靜,聽不出絲毫波瀾。
隻那尾指上碩大的玄鐵指環,在光暈邊緣泛著冷硬的寒光。
“正是!”
範雎仿佛找到了最恰當的縫隙,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絲,帶著一種刻骨的悲天憫人,
“熊橫小兒!無知愚妄!坐擁魚鹽稻米之倉,卻昏睡於章華糜爛之榻!其國,上下離心離德,似枯木朽株壘起之危樓!
其都,郢城!瓊樓玉宇堆砌於水澤之淵,縱情享樂,歌舞不休,恰似肥腴魚蝦聚於渾水淺灘!隻待雷霆一擊,必將……灰飛煙滅!”
竹簡在他手中,指向東方虛空。
密室靜謐得能聽見燭芯爆裂的細微劈啪。
那尊沉默的玄鳥巨鼎,仿佛亙古不變的黑暗背景,映襯著範雎那張因激動而泛起一絲紅暈的臉。
良久。
一聲幾不可聞的、如同金鐵摩擦的輕哼從玉座深處透出。
王座上的玄黑身影微微前傾,籠罩在陰影中的麵孔依舊模糊不清,隻有那點寒星般的目光透過熏香的薄霧,死死定在了範雎的臉上:
“令尹昭滑,柱國景翠……安在?”
範雎心頭一凜,隨即那絲刻意雕琢的悲憫瞬間化為最深沉、最準確的毒針:
“昭滑?塚中枯骨耳!徒擁虛名,終日醉心於尋仙問道!朝會之際,鼻息間尤帶仙丹硫磺之氣!景翠?”
他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被綢緞捂住的嗤笑,
“楚之乾城?倒不如說是那熊橫小兒豢養的鬥犬!爪牙雖利,卻係於昏主短繩!終日唯熊橫鼻息是嗅!
其麾下精兵,驕縱懈怠更勝其主!早已被郢都那紙醉金迷之氣泡軟了筋骨!不過是一群披著甲胄、隻會搖首擺尾的宴上珍饈!”
他再次壓低聲音,如同毒蛇吐信,每一個字都裹著致命的砒霜:
“王上!楚人自恃淮泗天險,雲夢澤國!妄以為舟楫之利足可傾國!
此等門戶大開之膏腴肥地,我大秦不取,難道任由其腐爛發臭、滋養蚊蠅鼠輩不成?此乃——天授!”
“天授……”
秦王稷口中重複著這兩個字,如同品味著最鋒利的刀鋒。
他緩緩抬起右手,那枚玄鐵指環在燭光下劃過一道冰冷的光弧。
動作簡潔、果決。
指環尖端猛地朝東方虛點——那裡是楚國腹心!
“令:武安君白起。總戎滅楚。”
聲音不高,卻如同被重錘鍛打過一般,每個字都烙著堅硬的鐵痕。
不是問句,不是商議,是冰冷的裁決。
楚都。郢城。
丹陽宮深處的章台殿,此刻與秦國的章台宮,恰似鏡子的兩麵。
一麵是玄鳥高踞的冷硬鐵壁,一麵則是羽旄翻飛的靡麗仙境。
濃鬱的香料燃燒的氣味濃得化不開,與燉煮各類珍稀河鮮的蒸汽、名貴佳釀的酒香、汗液混合著名貴熏香的體味,交織成一股甜膩醉人、又令人微微暈眩的複雜暖流。
編鐘金石之樂纏綿悱惻,絲竹管弦如泣如訴。
身披薄如蟬翼、珠玉光華流轉之鮫綃紗裙的楚國舞姬,在光潔得能照出人影的桐木地板上妖嬈旋舞。
雪白纖細的足踝上金鈴搖曳,發出碎玉撞擊般的輕響。
她們如同浸泡在酒液裡的精靈,每一個回眸、每一次扭腰都散發著媚骨天成的誘惑。
巨大的宮殿中心,排開數張長長的、用整塊珍稀的楠木雕花鑲玉嵌貝而成的食案!
案上琳琅滿目,幾乎被各式各樣的菜肴淹沒!
主菜?
全是硬菜!
長近兩尺、遍體金黃的洞庭銀刀魚刀魚),隻用最清冽的山泉清蒸,肉質細嫩幾近融化!
碩大的清燉雲夢鱉甲魚),巨大的背甲被精心敲開,露出肥厚膠質、凝脂般的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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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隻的楚雄雞野雞)燉煮得爛熟,與同樣肥腴的江團魚回魚)同處一甕!
野兔肉切丁,與當季的鮮嫩藜蒿同炒!
更有無數時令鮮蔬——水芹、茭白、藕帶、藠頭、清筍……翠綠欲滴!
精致的雕花玉盤裡盛放著各式點心——稻米的甘甜混合著蜂蜜的清潤!
但真正的“焦點”,卻是在殿外!
幾個巨大的、臨時用黃土壘砌起來的泥灶之上!
數百口巨大的、足以容納活人的黑色陶釜!
下方是熊熊燃燒的、劈啪作響的檀香巨木柴火!
鍋裡是翻滾著的乳白色沸騰濃湯!
湯水濃鬱厚重得如同流動的玉髓!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極致鮮美、又帶著濃烈水生腥氣的奇異香氣!
數不清的——幾乎就是整船整船從雲夢大澤、漢水深處捕撈上來的蝦、蟹、螺、蚌!
源源不斷地被宮人們傾倒進那些翻騰的巨釜之中!
“噗通!噗通!噗通!”
青色的硬殼蟹、揮舞著雙螯的沼蝦、暗色的螺螄、斧足緊閉卻碩大無比的蚌殼……如同下雨般被投入沸滾的乳白濃湯之中!
隻片刻,硬殼變成透亮的紅色!
湯汁更加洶湧!
“妙哉!妙哉!”
年輕的楚王熊橫,高居丹漆金階之上的主位,穿著一身大紅金線繡鳳鳥紋的華麗絲袍,臉上帶著三分酒意七分豪邁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