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隨手將一個剛剛剝好、汁水淋漓的大沼蝦丟入口中,嘎嘣嚼了兩下就囫圇咽下,舉起手中鑲滿各色寶石的黃金酒爵。
對著下麵坐得有些歪斜的令尹昭滑他須發皆白,臉色蒼白泛著不健康的潮紅,似乎剛從某個丹爐旁被強行拉來,眼神還有些恍惚)。
以及另一位身著精良青銅重甲、卻坐得極其不自在、麵對珍饈如同對著沙盤一般的景翠將軍他眉頭緊鎖,捏著一隻蒸熟的蟹腿,像是在研究攻城器械),聲音洪亮地笑道:
“令尹!柱國!不必拘謹!都嘗嘗!嘗嘗這口兒!新鮮撈上的!剛下鍋的!這才叫‘漁舟唱晚,百味歸鮮’!瞧瞧這湯!”
他用力一拍大腿,震得王座上的丹鳳銜珠簌簌作響,
“白如玉!稠如脂!寡人敢說,除了咱雲夢大澤漢水天賜之珍,這天下沒人再燉得出這一口鮮湯!秦人?
西陲蠻子,就知道啃羊肉!懂個屁的‘鮮’字怎麼寫?來來來!放開肚皮,今晚不醉無歸!鍋裡的管夠!不夠?寡人讓人再去撈!”
他豪情萬丈地一揮手,仿佛整個天下都在他那口白湯鍋裡任其攫取。
金階下侍立的令尹昭滑艱難地擠出一個附和的笑容,手裡捧著半爵酒,心神卻似乎還飄蕩在虛無縹緲的昆侖仙境。
旁邊那位坐如針氈的景翠將軍,眼神淩厲地掃過殿外那片巨大的“海鮮自助”現場,又穿過層層疊疊的靡靡舞樂和奢靡酒氣。
似乎看到了某種極遙遠、極冰冷的危險氣息,但最終,這絲警覺也無奈地消散在濃重的酒精與河鮮腥甜氣味混合的暖流裡,化作了手中那隻蟹腿上的一絲無奈與妥協。
他重重地、無聲地歎了口氣,將那點憂慮連同蟹肉一起嚼碎咽下。
章台殿,此刻真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鮮”字。
巨大的湯鍋在夜風中翻滾咆哮,像一頭潛伏在盛宴之下的溫順巨獸。
而那鮮味,濃得嗆人。
秦營。漢水以北,一片地勢微隆的連綿土丘背後。
夜風穿過稀疏的灌木,帶起“嗚嗚”的輕響,混合著戰馬偶爾一聲壓抑的響鼻,是此刻唯一的聲響。
沒有篝火,沒有喧囂。
數萬精銳鐵甲安靜地隱伏在暗影之中,如同岩石般沉默。
連兵器摩擦皮革的聲響都被刻意壓到了最低。
白起騎著他的踏雪烏騅,站在土丘的最高處。
風將他深褐色的粗麻披風獵獵吹響。
那雙映著暗淡星光的眸子,穿透濃重的夜幕,死死釘在南方——
那片被沉沉夜色籠罩、地勢卻明顯低窪下去的連綿地域——那是楚國的西部門戶之地,鄢城的方向。
夜風送來的是北地乾燥清冷的土腥氣,而不是南麵任何一絲潮濕水汽或奢靡氣息。
但白起卻像一隻最精準的獵犬,從風的氣息裡,嗅到了截然不同的目標——
一種更加誘人、也更加致命的——地質水文信息。
踏雪烏騅刨動蹄子下的土。
白起微微俯身,右手如同撫摸情人般撫過馬頸,無聲安撫。
左手探出披風,緩緩鬆開五指,任由掌心一把剛從丘頂捏起的乾燥、混合著砂礫的褐色細沙,順著微涼的夜風流瀉而下。
沙很乾。輕。
在空中瞬間被風扯成一道極細碎、幾乎看不見的塵線。
大部分隨風流散,隻有最沉重、最細小的顆粒,微微向下飄落。
白起目光一瞬不移地追隨著這道細微的、幾不可見的沙塵下落軌跡。那軌跡在風中偏折的方向?
下墜的微小弧度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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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點與腳下土丘坡度的角度?
他的大腦如同最精密的晷儀,將這些細微的信號瞬間采集、處理!
身後半身位,一名穿著深色貼身皮甲、背負著巨大獸皮卷筒裡麵密密麻麻是厚厚一疊各種精繪地圖和測算記錄)的中年男子,壓低聲音稟報:
“武安君,斥候踏遍了方圓三百裡山澤。從西河水域到北邊漢水各支流河道,所有能築壩蓄水之處……都被楚人釘了木樁!遍插告示!擅毀堤埭者,夷三族!水線工棚哨卡晝夜不斷!”
白起沒有回頭。
那點微塵徹底消散在風裡。
他收回手,攏入披風,聲音如同凍結的冰層:“釘樁?插牌?守河?”
他嘴角扯起一絲極淡、極冷、幾乎被黑暗吞噬的弧度,“熊橫小兒,護著灶台上的鍋底,就以為能擋住外麵的柴火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漆黑的鄢城方向。
那裡地勢之低窪,如同一隻巨大的聚寶盆邊緣。
他手指無聲地點在空中那個方向上,聲音低回卻字字千鈞:
“此乃天造之窪。地脈所向,水氣沉凝……當聚澤成海。”
“武安君!您的意思是?”
卷筒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手指下意識地抓緊了背後獸皮卷筒的係帶。
白起沒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沉沉夜幕與山川地貌的阻隔,看到了一種無形的、卻更為宏大的力量。
片刻後,他才以一種近乎夢囈般、卻斬釘截鐵的聲音下達命令:
“放棄所有標注於圖上的河道。”
“尋水。”
“尋那地下暗流湧動、水汽升騰、楚人插遍木樁亦無法鎖住之地脈龍脊!”
他微微側首,冰冷的視線掃過卷筒吏因驚愕而驟縮的瞳孔:
“令:所有工、斥、匠、算!”
“以鄢城東北三百裡白起山為基!”
“探!地脈走向!山脊抬升與水口傾瀉之斜勢!”
“算!土方!石量!草木之韌度!”
“算!蓄勢之水,若高懸天閘!當用何等分量!何等開閉之法!方能崩山嶽!決江河!令浩瀚湯水……隻奔窪陷之城郭而去!”
他的聲音陡然加重,如同冰麵下的暗流驟然加速,裹挾著萬鈞之力:
“十日之內!我要最精準的圖紙!最省力也最凶狠的——開閘方式!否則……擅入工坊者斬!算錯石方者……投爐!”
卷筒吏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瞬間竄遍全身!
脖頸後的汗毛根根倒豎!
他強壓下激蕩的心緒,喉結艱澀地滾動了一下,深深一躬到地,背上沉重的皮筒幾乎將他壓彎:“末將……明白!”
隨即像逃命般退入更深沉的黑暗,召集那些精通堪輿、水利、建築、測算的異士工匠去了。
白起依舊佇立在風中。
踏雪烏騅打了個響鼻。他抬起手,再次攤開掌心。
五指緩緩收攏,仿佛要將那無形的南風、那低窪的地勢、那深藏於山川龍脈之下的浩蕩水氣……儘數抓在掌中,揉捏出毀滅的形態。
他極目南眺,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間的阻隔,落在那座遙遠的、被歌舞升平和滾沸乳白濃湯籠罩的郢城章台殿。
那座楚人自以為固若金湯的廚房。
“灶台上燒你的海鮮鍋……”白起的聲音低得如同歎息,卻比鋼鐵更冷硬,
“……那老子就掀你地基!淹你灶台!連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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