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空無一字的“請柬”,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了陳九的靈魂上。
他沒有把它扔掉,也不敢再燒掉。他隻是用一塊油布,將它和那根濕漉漉的紅繩,一層又一層地緊緊包裹起來,然後塞進了船艙最深的角落裡,仿佛這樣,就能將那份來自水下的“邀請”,一同埋葬。
但他知道,這隻是自欺欺人。
從那天起,陳九變了。他不再是那個麻木的、隻認錢不認人的撈屍人。他變得像一個驚弓之鳥,一個偏執的瘋子。他白天不敢下江,隻在岸上遊蕩,像一隻迷失的野狗。他的眼睛,不再盯著江麵,而是死死地盯著鎮上每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在尋找。
尋找那個即將被“請柬”上名字填寫的、不幸的人。
鎮子不大,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在半天之內傳遍每一條小巷。很快,一個新的消息,就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悄然蔓延開來。
鎮東頭林家的那個閨女,失蹤了。
林家在鎮上算是個體麵人家。林瑤的父親是個教書先生,母親是鎮上衛生院的醫生。他們家唯一的女兒林瑤,是鎮上為數不多、考上大學飛出去的金鳳凰。聽說她在省城讀的什麼美術學院,是個有文化、有出息的姑娘。
陳九在茶館裡,聽著周圍的人議論紛紛。
“聽說了嗎?林家那閨女,前兩天還好好的,突然就找不著人了!”
“可不是嘛!林先生都快急瘋了,滿世界地貼尋人啟事。”
“多好的一個姑娘啊,長得跟畫兒似的,怎麼就……”
“唉,這世道,不太平啊……”
陳九端著茶杯的手,在微微顫抖。茶水已經涼了,但他感覺不到。他隻感覺一股冰冷的寒氣,從他的尾椎骨,一節一節地向上攀升,最後在他的頭頂炸開。
林瑤。
他聽過這個名字。鎮上的人提起她時,總是帶著羨慕和驕傲。她是這個死氣沉沉的小鎮裡,一個鮮活的、代表著希望和未來的符號。
而現在,這個符號,消失了。
陳九的心,沉得像一塊墜入江底的石頭。他不需要任何證據,他有一種近乎野獸般的直覺——那張“請柬”上的名字,已經填上了。
他扔下幾個銅板,走出了茶館。他沒有去林家,他不敢去麵對那個教書先生絕望的眼神,也不敢去麵對那個醫生母親哭紅的雙眼。他隻是像一個幽靈一樣,在鎮上漫無目的地遊蕩,試圖從空氣中,捕捉到一絲關於林瑤的、最後的痕跡。
他去了林瑤常去的書店,去了她小時候最愛吃的那家糖水鋪,甚至去了她曾經讀過的小學。他像一個笨拙的偵探,用他自己的方式,拚湊著一個他素未謀麵的女孩的軌跡。
兩天後,他在一個賣魚的老頭那裡,得到了一條關鍵的線索。
“哦,你說林家那閨女啊?”老頭一邊刮著魚鱗,一邊頭也不抬地說,“失蹤前一天,我看見她了。她背著個畫板,一個人往江邊的廢棄土地廟去了。我還問她,一個姑娘家,去那荒地方乾嘛。她說,她想在那兒畫最後一幅畫,算是跟老家告個彆。”
最後一幅畫。
告彆。
陳九的血液,幾乎要凝固了。
他立刻衝出了鎮子,瘋了似的,向著江邊那座廢棄的土地廟跑去。
土地廟坐落在江邊的一處懸崖下,早已荒廢多年。廟宇的牆體坍塌了一半,屋頂的瓦片掉得七七八八,露出黑洞洞的椽子。廟門口,兩尊石像被風雨侵蝕得麵目全非,一尊沒了頭,一尊斷了臂,像兩個被遺棄的殘兵,在無聲地守護著這片被遺忘的領地。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香灰和塵土混合的、死寂的味道。
陳九站在廟門口,猶豫了很久。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踏進這座廟,就再也回不了頭了。但他還是咬了咬牙,邁了進去。
廟裡很暗,光線從牆壁的破洞和屋頂的縫隙裡投進來,形成一道道斑駁的光柱,無數塵埃在光柱中飛舞,像一群迷路的魂靈。正中央的神像,是一尊土地公,它的臉上布滿了蜘蛛網,身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麵目。
陳九繞著神像,仔細地尋找著。
他沒有找到畫板,也沒有找到任何畫具。
就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他的目光,被神像背後的一抹白色,吸引了。
他走過去,蹲下身。
那是一件白色的連衣裙。
它被塞在神像和牆壁的縫隙裡,裙子上沾滿了泥土和草屑,裙擺處,被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仿佛主人曾經曆過一場劇烈的掙紮。
陳九的心跳,開始失控地狂跳起來。他伸出手,用顫抖的指尖,輕輕地碰了一下那件連衣裙。
布料是冰冷的,還帶著一絲未乾的、潮濕的觸感。他湊近了聞,除了泥土的腥味,他還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讓他作嘔的味道。
是江水的味道。
他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了那道被撕破的裙擺上。
在那裡,一根斷掉的、用頭發編成的紅繩,正係在破口的一角,像一個無聲的、充滿了嘲諷的句號。
陳九的瞳孔,猛地縮成了針尖大小。
他明白了。
林瑤不是失蹤。
她來這座廢棄的土地廟“告彆”,卻在這裡,遭遇了不測。她掙紮過,反抗過,甚至撕斷了那根象征著“聘禮”的紅繩。
但她還是失敗了。
她被“水鬼”選中,成了下一場“婚禮”的、注定無法逃脫的“新娘”。
而他自己,陳九,那個撈起了“請柬”的撈屍人,現在,成了這場悲劇唯一的、無能為力的見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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