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體撞上泥岸的悶響,像一聲遲來的喪鐘,宣告著這段詭異航程的暫時終結。
當那粘稠的黃色霧氣終於被一股無形的手撕開一道裂口時,一座被時間遺忘的渡口,便如同一幅褪色的古畫,呈現在他們眼前。
那不是人間該有的景象。
沒有鳥鳴,沒有蟲叫,甚至連風聲都消失了。空氣死寂得像一塊凝固的琥珀。渡口的台階由巨大的青石鋪就,上麵布滿了濕滑的苔蘚和黑色的黴斑,一級一級地延伸入那漆黑的江水。台階的儘頭,立著一塊半人高的石碑,上麵刻著兩個模糊不清的古字,筆畫被歲月侵蝕得幾乎難以辨認,但陳九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歸墟。
僅僅是看到這兩個字,陳九就感覺一股無形的壓力從天而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那不是物理上的重量,而是一種精神上的威壓,仿佛這塊石碑本身就是一條規則,一個不容置疑的終點。
而在那渡口邊,緊挨著石碑的地方,坐著一個老嫗。
她仿佛與這座渡口一同從亙古中存活了下來。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打著無數補丁的粗布衣服,佝僂著背,像一隻乾癟的蝦米。她的臉上布滿了皺紋,那不是歲月的痕跡,更像是乾涸的河床,每一道溝壑裡都填滿了無法言說的滄桑。
她的麵前,擺著一個同樣破舊的茶攤。一張矮腳木桌,兩個豁了口的粗瓷茶碗,還有一個早已熄滅了爐火的泥爐。茶攤是空的,桌上沒有茶葉,碗裡沒有茶水,一切都像是一個被遺忘了很久的布景。
最讓陳九感到心悸的,是老嫗的眼神。
當他們的船靠岸時,她緩緩地抬起頭,那雙渾濁得如同磨砂玻璃的眼睛,準確地落在了他們身上。她的眼神裡沒有驚訝,沒有好奇,甚至沒有任何情緒。那是一種超越了生死的、絕對的平靜,仿佛她早已知道他們會來,已經在這裡等了他們幾百年,幾千年。
“客官,上岸吧。”
她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乾枯的樹皮在互相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塵埃的味道。
陳九、林瑤和老船長,三個人僵硬地走下船。他們的腳踩在渡口的青石板上,冰冷滑膩的觸感從腳底傳來,仿佛踩在了一塊巨大的、冰冷的屍體上。
老船長一上岸,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對著老嫗和那塊石碑,深深地磕了三個頭,一言不發。他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虔誠和恐懼。
陳九沒有跪,但他也低下了頭,以示敬畏。他知道,眼前這個看似普通的老嫗,絕不是他們能夠招惹的存在。
林瑤站在陳九身後,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角。她看著眼前的一切,大腦一片空白。那個老嫗,那座渡口,都讓她感到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那是一種麵對“規則”本身時,渺小生命最本能的恐懼。
老嫗沒有理會跪在地上的老船長,她的目光,在陳九和林瑤的身上來回掃視。當她的目光落在林瑤身上時,那渾濁的眼睛裡似乎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波動。
“一個帶著‘鑰匙’的活人,一個……被‘鑰匙’選中的活人。”她沙啞地低語,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宣讀一份名單。
她伸出一隻乾枯得如同雞爪般的手,指了指麵前的空茶碗。
“趕了這麼遠的路,渴了吧?”她問道,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問今天的天氣。“喝杯忘川茶再上路?”
陳九的心猛地一跳。
忘川茶!
他聽過這個名字。在一些撈屍人代代相傳的、最隱秘的禁忌傳說裡,提到過這種茶。傳說那是用忘川水,混合著彼岸花的花瓣,由渡口的擺渡人熬製而成。喝下它,就會忘記前世今生的一切,忘記愛恨情仇,忘記自己是誰,變成一個真正的、沒有過去的“空殼”。
“前頭的路,記性太好,走不遠。”老嫗補充道,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循循善誘的詭異,“你們的身上,背負了太多不該背負的東西。那些東西,會成為你們的枷鎖,讓你們走不到終點。”
林瑤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明白了老嫗的意思。忘記,就意味著放棄自己的身份,放棄自己的過去,放棄一切。這比殺了她還讓她感到恐懼。
“我們不喝!”林瑤鼓起勇氣,顫聲說道。
老嫗沒有生氣,隻是渾濁地看著她,緩緩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