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聽著朱棣的敘述,臉上的暴怒漸漸被一種極致的複雜所取代。
北伐勝利,掃除了他心頭大患;而東征倭國、居然獲取了巨量金銀和人口……
這更是他當年都不敢想的事情!作為一個務實到近乎冷酷的帝王,他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了!這意味著更強大的軍力,更穩定的財政,更穩固的統治!
他沉默了。
巨大的憤怒、悲痛與對赫赫武功、龐大利益的震驚在他心中激烈交戰。
一邊是禮法綱常,骨肉親情尤其是對朱標一係)的撕裂之痛;另一邊是王朝鼎盛、開疆拓土、財富滾滾的赤裸誘惑。
這讓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處置眼前這個功過都如此極端、讓他愛恨交織到了極點的兒子。
馬皇後看著丈夫劇烈變幻的臉色,又看看跪地不起、渾身緊繃的兒子,知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她再次上前,輕輕拉住朱元璋的手臂:
“重八,老四他或許過程有錯,千錯萬錯,但他...他終究沒有讓江山敗落,反而...反而開疆拓土,讓大明更加強盛了,國庫也充盈了...這難道...不是你我當年提著腦袋造反,所最終期盼的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朱元璋身上。
而朱元璋呢,他打心底裡,一萬個不願意承認眼前這個兒子的皇位!
這不僅僅是簡單的父子矛盾。
這是他畢生信念、他親手製定的宗法禮製、他為之奮鬥一生的繼承秩序的徹底崩塌!
“嫡長子繼承製”是他維係朱家江山萬世一係的鐵律,是他對老大朱標傾注了所有心血和期望的體現。
朱棣的行為,是赤裸裸的忤逆!是對他絕對權威最嚴重的挑戰和否定!
這讓他感到一種被顛覆、被背叛的極致憤怒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
承認了朱棣,就等於否定了他自己的一部分。
可是……
另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咆哮,那是屬於開國皇帝朱元璋的理智和冷酷。
老四說的那些功績,北伐漠北,打得胡虜遠遁,這是他朱元璋夢寐以求而未能徹底做到的!
東征倭國,開疆拓土,獲取那驚世駭俗的金銀礦藏和無數勞力……這簡直是天降橫財,足以讓大明國力飆升數個層次!這些都是實打實的、足以光耀史冊的功業!
反觀允炆那個孫子,聽老四所言,竟是如此昏聵無能,被幾個文人慫恿著自毀長城,逼得親叔叔們死的死,反的反...若真讓允炆繼續折騰下去,這大明江山會不會?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他心中瘋狂撕扯,一邊是根深蒂固的禮法觀念和對長房一係的深厚感情,另一邊是王朝實際利益和赫赫武功的巨大誘惑,以及對失敗繼承人的失望。
他臉色鐵青,嘴唇緊抿,那眼神複雜得讓人心悸,仿佛隨時可能再次爆發,又仿佛在極力壓抑著什麼。
馬皇後看著丈夫那掙紮痛苦的模樣,心如刀絞。
她了解朱元璋,知道他最看重什麼,也知道他潛意識裡已經被朱棣描述的“未來”和功業所震動,隻是那“篡逆”的名分像一根毒刺,死死卡在他的喉嚨裡。
她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朱元璋耳中:
“重八,彆再鑽牛角尖了!你醒醒!你看看現在!現在才洪武十四年!我們的標兒還好好的!雄英也還好好的!他們都還在!一切都還來得及啊!”
“轟——!”
這句話,瞬間劈開了朱元璋腦中那因“既定事實”而陷入的死結!
是啊!洪武十四年!標兒沒死!雄英也沒死!允炆也還是個孩子!
那些骨肉相殘的悲劇,那些讓他痛徹心扉的“未來”,都還沒有發生!
他剛才潛意識裡一直把老四描述的“曆史”當成了已經無法改變的過去,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和憤怒中,卻忘了最關鍵的一點——現在,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
這個認知如同醍醐灌頂,讓朱元璋猛地清醒過來。
他那死死攥著的拳頭,微微鬆開了些許。狂暴的怒火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雖然依舊心緒難平,但至少理智重新占據了上風。
他目光再次落到跪伏在地、緊張得渾身僵硬的朱棣身上,眼神極其複雜。
良久,他才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其沉悶、帶著十二萬分不情願,卻又無可奈何的歎息。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