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南京城裡。
晨鐘初歇,朱棣著一襲龍袍,未戴翼善冠,隻以烏紗束發,負手立於殿前丹陛。階下,幾個朝廷重臣皆在一旁待命。
朱棣展開奏疏,目光掃過,忽冷笑一聲:“黃澤這廝,寫個倭寇案子跟唱戲本似的——‘歹徒口呼倭語’?‘牆上塗鴉倭文’?”
他揚手將奏疏擲於金忠麵前,“俺問你,倭寇上岸搶掠,可曾留過活口?”
金忠拾起奏疏,細閱後蹙眉:“陛下,倭患曆來凶殘,屠村焚舟乃是常例。此番趙家莊僅失財物而無人命,確乎蹊蹺。”
朱棣踱至殿側“寰宇全圖”前,指尖重重點在福建沿海:“洪武年間,倭寇最遠不過犯鬆江。如今竟能深入福州百裡?”忽轉身喝道,“紀綱!”
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從陰影中疾步出列:“臣在。”
朱棣眯眼:“北鎮撫司在福建的耳目是吃乾飯的?倭寇都摸到眼皮底下了,竟無半點風聲?”
紀綱額角滲汗:“回陛下,福建千戶所上月密報,倭船僅在琉球一帶遊弋,並未近岸。此事...臣疑有人假扮倭寇行事。”
朱棣驟然攥緊腰間玉帶,聲如寒鐵:“假扮?好大的狗膽!”
他忽又嗤笑,“傳旨:令福建都指揮使司徹查,再派禦史暗訪趙家莊——俺倒要瞧瞧,是倭寇長了菩薩心腸,還是有人裝神弄鬼!”
眾臣凜然稱是。
等眾臣告退,朱棣揮退左右,獨留紀綱。
他撕開黃澤奏疏的火漆附頁,一張皺巴巴的“倭寇塗鴉”摹本赫然在目,歪扭的“大倭國萬歲”五字旁,還畫著個戴鬥笠的骷髏。
“你錦衣衛的暗樁,可曾聽過倭寇留字示威的規矩?”朱棣以指甲刮過紙麵墨跡。
紀綱低聲道:“倭人劫掠向來速戰速決,此番作派,倒似刻意為之。另有密報稱,福州坊間突傳‘倭國金山’謠言,連孩童都會唱‘趙老爺吞倭銀’的俚曲。”
朱棣突然拍案大笑:“好一招禍水東引!”
笑聲驟收,眸中殺意迸現,“查!給俺挖出這夥‘假倭’的根腳。若與福建官紳有關...”玉帶扣重重磕在案上,“誅九族。”
紀綱領命欲退,朱棣卻又喚住他:“慢著。告訴福建的人,若遇真倭,按老規矩辦;若是假倭。活捉首領,俺要親審。”
待紀綱退下,朱棣忽然抬頭自問,“倭國難道真有金銀山?”
...
一日後寅時三刻,天邊剛泛起魚肚白,一騎快馬踏碎晨霧衝入城門。驛卒背插赤旗,嘶聲高喊:八百裡加急!聖旨到——
黃澤正伏案小憩,聞聲驚得打翻茶盞。滾燙的茶水潑在緋紅官袍上,他卻顧不得擦拭,踉蹌著奔向院中。
師爺連滾帶爬地撞開儀門:大人!天使已過南門!
快!擊鼓聚官!黃澤扯著嘶啞的嗓子吼道,備香案!開中門!
急促的鼓聲如驚雷炸響,沉睡的福州城瞬間沸騰。按察使周新連官帽都來不及戴,抓著烏紗就往衙門狂奔;都指揮使陳昭更狼狽,鎧甲半披著,露出裡頭皺巴巴的中衣。
衙門正堂,香案尚未擺妥,欽差錦衣衛千戶已踏入門檻。
福建三司接旨——
嘩啦啦跪倒一片。黃澤額頭抵著青磚,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朕聞倭寇竟能深入腹地百裡,如入無人之境!福建都司是擺設?布政使是泥塑?按察使是瞎子?
跪在最前排的陳昭渾身一抖,鎧甲嘩啦作響。周新官袍下擺已洇出深色水痕——竟是嚇尿了。
著即調福州左衛進駐長樂,中衛控扼閩江口,右衛沿官道設卡!都指揮使陳昭親赴沿海徹查防務,再有疏漏,提頭來見!布政使黃澤協查趙氏通倭案,敢包庇半分,誅九族!
欽差突然加重語氣:陛下口諭——滿堂官員慌忙又磕三個響頭,若遇真倭,按老規矩辦;若是假倭。活捉首領,俺要親審。
最後這句輕飄飄的話,讓黃澤眼前發黑。待欽差離去,他癱坐在地,發現後背官服已濕透,涼颼颼貼著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