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城，因黑風峪大捷而沉浸在一種樂觀與亢奮交織的氣氛中。酒肆茶館裡，說書人唾沫橫飛地演繹著石將軍如何勇猛、折女將如何英武，而“陸神醫巧借千裡眼，智破契丹埋伏”的橋段，更是被描繪得神乎其神，引得滿堂喝彩。軍中將士茶餘飯後，談論的也多是陸神醫起死回生的醫術和那能窺敵於千裡之外的神奇“千裡眼”。
這股吹捧陸明的風潮，如同無形的波浪，也拍打到了城西一處看似僻靜、實則戒備森嚴的院落。這裡，便是前殿前都點檢、現任“皇家軍事學院籌備副使”趙匡胤在滄州的臨時居所。
與外麵的喧囂相比，院落內顯得格外冷清，甚至帶著幾分壓抑。書房裡，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北地的寒意，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陰沉。
趙匡胤端坐在太師椅上，麵前擺著一盤殘局，黑白棋子糾纏，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並未看棋盤，而是目光幽深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
趙普坐在他對麵，慢條斯理地烹著茶，茶香嫋嫋，卻未能讓氣氛緩和分毫。
“消息都確認了？”趙匡胤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
“確認了。”趙普將一杯沏好的茶推到趙匡胤麵前，語氣平靜，“黑風峪一戰，耶律斜軫精心布置的三千伏兵，被石守信和折賽花裡應外合，殺得大敗，折損過半。耶律斜軫本人僅率數百親衛狼狽逃竄。我軍糧道威脅已除。”
他頓了頓，抬眼看了看趙匡胤的神色，繼續道：“而此戰關鍵，確如外界所傳，在於陸明提前識破了埋伏。他手中有一物，名曰‘望遠鏡’，據說能於數十裡外，明察秋毫。便是借此物，他發現了黑風峪穀地的異常，並及時通報了石守信。”
“望遠鏡……”趙匡胤重複著這個名字，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又是這等奇技淫巧之物。此子，倒是頗好此道。”
趙普輕輕搖頭：“主公，此次恐非簡單的‘奇技淫巧’。此物於軍旅之中，價值不可估量。斥候偵察、將領觀陣、守城了望，皆可應用。陛下對此極為讚賞，已在軍中下令，命將作監和科學院加緊仿製，優先配備各軍主將及斥候精銳。”
他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凝重：“更麻煩的是，陸明借此戰，不僅在底層兵卒中聲望更隆，如今更是入了石守信、折賽花這等實權將領的眼，連帶著許多原本持觀望態度的軍中宿老，也對其刮目相看。陛下在金殿之上，親口讚其為‘福將’、‘瑰寶’，其聖眷……已是如日中天。”
“嘭！”
一聲悶響，趙匡胤手中的那枚一直把玩著的溫潤和田玉扳指，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細微的裂紋！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但很快又恢複了古井無波。
“福將？瑰寶？”趙匡胤的聲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諷，“他陸明才多大年紀？入朝才幾日？救治王樸，可以說是運氣；發明水泥、望遠鏡，可以說是奇思；整頓傷兵營，可以說是儘責。可這參讚軍機、識破埋伏……嗬嗬，陛下對他，未免太過譽了！”
趙普深知主公心中的不甘與忌憚。曾幾何時，他趙匡胤才是軍中那顆最耀眼的將星，深得柴榮信任，手握重兵，義社兄弟遍布軍中，眼看距離那個位置隻有一步之遙！可偏偏橫空殺出個陸明，先是破壞了他針對王樸的計劃雖無證據，但彼此心照不宣），又憑借那些層出不窮的“奇物”和醫術，一步步贏得了皇帝的絕對信任，如今更是將觸手伸進了軍隊，建立了實實在在的功勳和威望！此消彼長，如何能不讓他心驚？
“主公，此子崛起之勢，已難阻擋。”趙普斟酌著詞句，“他如今聖眷正濃，又有救駕、破敵之功傍身，若再立新功，恐怕……將來更難製衡。我等……需早作打算。”
“打算？”趙匡胤冷哼一聲，“如何打算？在陛下眼皮底下動他？你忘了上次刺殺的教訓了？非但沒能試出深淺，反而讓陛下更加警覺，加強了對其護衛！如今他身處軍中，身邊不僅有折家那小子，還有陛下親撥的衛隊，動他，無異於自尋死路！”
想到上次刺殺失敗，還折進去幾個好不容易安插的暗樁，趙匡胤就一陣胸悶。那陸明看似文弱，身邊卻像是有看不見的銅牆鐵壁。
趙普眼中閃過一絲陰狠：“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動他本人風險太大，但……未必沒有彆的法子。”
他壓低了聲音：“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陸明如今風頭太盛，嫉恨者，絕非隻有我等。他那些所謂的‘新政’、‘奇物’，動了多少人的奶酪？太醫院、將作監、乃至朝中一些守舊老臣，對其早有微詞。或許……我們可以借此做些文章。”
趙匡胤目光微動：“你的意思是？”
“比如，彈劾他恃寵而驕，濫用職權，其‘神仙醉’耗費糧食無數，其‘望遠鏡’恐泄我軍機密於外邦？或者，暗示其與敵國……”趙普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那就是利用言官和輿論，給陸明潑臟水，哪怕不能一次扳倒，也能惡心他，削弱他在陛下和朝臣心中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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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匡胤沉吟片刻，卻緩緩搖了搖頭：“此計……效果恐怕有限。陛下對其信任非比尋常，些許風言風語，難以動搖根本。反而可能打草驚蛇。”
他站起身，在書房內踱了幾步，目光最終落在牆上一幅巨大的北伐輿圖上，聲音變得幽冷：“既然動他本人不易，攻訐其名聲難成……那麼，就從彆處著手。他陸明不是善於發現問題嗎？不是深受陛下信賴嗎？那就讓他去查！去碰碰那些……連陛下都要掂量幾分的硬骨頭！”
趙普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趙匡胤的意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欽佩：“主公的意思是……欲擒故縱？借刀殺人？”
趙匡胤沒有直接回答，隻是淡淡道：“我軍數十萬大軍雲集於此，每日人吃馬嚼，耗費糧秣無數。這糧草調配、消耗核銷之中，水深得很哪……你說，若是讓這位明察秋毫的‘陸神醫’，去碰碰這軍糧賬目，會如何？”
趙普撫掌輕笑：“妙啊！糧草之事，牽扯甚廣，盤根錯節。若能查出問題，固然能打擊一批人，但陸明也必將得罪軍中一大批利益相關者，成為眾矢之的！若查不出問題……嗬嗬，那他這‘明察秋毫’的名聲，恐怕就要大打折扣了！無論成敗，於我而言，皆是有利！”
“不過，此事需做得巧妙，不能由我們直接出麵。”趙匡胤叮囑道，“找個機會，讓下麵的人，在陛下麵前，‘無意’中提一下即可。記住，要看起來合情合理，仿佛完全是出於公心。”
“屬下明白。”趙普躬身應道，臉上露出了智珠在握的笑容。
就在主臣二人密議已定，覺得找到了一個絕佳切入點時，書房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進來。”
一名心腹管家推門而入，手裡捧著一份禮單，神色有些古怪地稟報道：“主公，方才……陸明陸大人府上的管家，派人送來了些……禮物。”
“禮物？”趙匡胤和趙普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錯愕。陸明給他們送禮？這唱的是哪一出？
管家將禮單呈上，表情更加古怪：“是……是十斤上好的……‘華萊士’。”
趙匡胤：“……”
趙普：“……”
看著禮單上那三個醒目的大字，以及後麵標注的“滄州傷兵營特製”，兩位擅長陰謀詭計的大佬，一時間竟有些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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